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鹄奔亭_史杰鹏【完结(4)

  我的勤奋不是没有回报,阳嘉四年,当庐江太守周宣来居巢县巡查时,招集县学宫的几十个儒生,当面考试。我的命运由此改变了。

  “我大汉以孝立天下,诸君将来都是国之栋梁,本太守今日就以‘孝养’二字为题,二三子且各抒己见罢!”周宣用手捋着自己颌下稀薄的胡须,淡淡地说。

  我没有开口,冷眼看着我的同窗们接二连三地发言。这是一群不折不扣的书簏,从他们的嘴巴里,与其说吐出的是华美庄严的词句,不如说正喷散着腐败肮脏的积尘,就像陈旧的棺材板遭到铁锤敲击时,氤氲升腾起来的那种积尘。通常,他们的那些言辞完全正确。而且,我毫不讳言,就算让我说,我免不了首先也是同样的一番长篇大论。只不过由于我地位低微,虽然隶名学籍,身份却是厮养,暂时没有我说话的份罢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整个过程中,周府君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聆听,脸色平静。然而我似乎看见他的眉头逐渐微微聚拢,若有所思。我突然心里一动,我想,我应该说点自己真正想说的话才是。

  于是我离席深施了一礼,长跪道:“山野鄙儒何敞,敬问府君无恙!”周宣微微颔首以示答礼。我没有停顿,继续道:“敞刚才听了诸位同窗的发言,胸中颇有异论,不敢藏愚,敢称说于府君之前。”

  周宣的眉头突然像花朵一样舒展开了,嘴角也漾出一丝笑容,再次颔首示意我讲下去。

  喜悦顿时像蜜糖水一样,浸润了我的心,我大声道:“诸生刚才无不艳称孔孟,以为孝养父母,不须刍豢酒肉,也不必锦罗绣绮,只要心底诚恳,面容庄敬,那么即使给双亲咀嚼青葵,吸啜清水,也是完全可以的。并因此认为处世当甘于贫贱,不可汲汲于富贵,敞以为大谬不然。”

  周围的人都发出低低的噪声,显得有些骚动。周宣威严地望了望四周,堂上重又回复安静。周宣道:“君且继续,不要理会他人。”

  我拱拱手,继续道:“启禀府君,敞自小失怙,全靠母亲一手抚养成人,敞自从懂事之日起,家中就只在膢腊的日子才能看见酒肉,那还是皇帝陛下大赦天下时开恩颁赐的。敞那时就想,倘若敞长大之后,不能挣得酒肉以养老母,而使老母只能继续饮清水,食菽叶以度余年,敞将痛不欲生。老母契契勤苦,养了敞这样的儿子,又有何用?老母的肚子不是菜园,难道只配装盛那菽叶青葵?况且如果依诸生刚才所说,一箪食,一瓢饮就足以孝养,那么干脆可以上书东宫,减免花费。只是敞不知道,当皇太后一日四餐以清水菽叶为食时,天下百姓又将怎样看待圣天子的孝心呢?”

  我的周围又立刻响起了一片嗡嗡声。很显然,我的话违背了他们一向习惯的虚假教诲,也许他们明知道是虚假的,然而因为习惯,已经把心口不一当成了天经地义。我的这些同窗中,不乏家中有巨万之资的纨绔,试问他们是不是真的愿意在餐案上,恭恭敬敬地给他们的老母备上一壶清水,一笥菽叶或者青葵。我想不会的,那是喂马,而不是养亲!

  我的做法有点冒险,虽然西京的余烈未殄,我大汉表面上还保持着文法兴盛的勃勃生机,而儒生们的迂腐不堪已经给这个国家涂抹上了一层色厉内荏的色彩。而且平心而论,我的话中并非没有强词夺理的成分,我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想法估计也与此不符。不过每个人在有些时候都是不得不称说自己的一隅之见的,尽善尽美的见解在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至少在这时候,我动了一点真的感情,当我慷慨陈词的时候,我想起了老母那双龟裂的手,以及她额上裹着布巾,抱病在寒冷的冬日为人洗衣的场景,我哭了。我真的很希望,能让她美衣甘食地安享余年。人活在这世上不是为了受苦的,受苦,那绝不是活着的目的。

  周宣的眼里闪出惊喜的光芒,他只一扬手,就制止了我那些同窗们秋蝉般的鼓噪。他的身体往前倾了一倾,慨然说了一句话:“大汉的天下,都要被那帮腐儒们糟蹋干净了。”

  第二天,太守府小吏送来了一封檄文,征辟我为郡决曹史。

  二 孤亭惹漫愁

  鹄奔亭看上去似乎是个年久失修的亭驿,从里到外都黯淡无光。从驿道左方,沿着石板台阶上山坡几十步,才是亭舍的大门。门曾髹过清漆,钉着青铜铺首,厚实沉重。进了门,是个两进的小院,沿院墙四围种着高大的木棉树、苦楝树和柚树,其他空余地方则碧草丛生,中间留着一条可容车马轨辙宽度的碎石道,道上依稀可见一些用红石嵌成的字迹,我仔细辨认了一下,大约是“大汉南土平,物阜民康”等字,从它的残破程度看,当初蹲在地上认真地拼积它们的人,肯定早就升迁或者解职了。我在心里赞了一句,好一个充满希冀的小吏,说实话,我就做不到,希望他已经如愿升迁。但转念一向,或许他已经物故多年了呢!人生是何等脆弱,永不可能和石头比寿的。

  走进第二重院子,视野要更加开阔些,西北角矗立着一幢三层的楼,庑殿式的屋顶,这大概就是望楼,兼作仓楼用的。楼下散落着四五间平房,成曲尺形,应当是客舍。客舍一侧,还有一间小屋,蹲在高高的台阶上,应当是溷厕。小屋台阶下是一块四方形的场地,四周还依稀立着一些腐败残旧的木桩,大概当年某个小吏曾经在此养猪,以消磨年华。向右边看,院子的东侧有一座斜坡屋顶的小房舍,上竖着高高的烟囱,屋外堆着一些柴火,是厨舍无疑了。厨舍的南侧,有一张长而方的石桌,四围凌乱摆着几个石础。石桌上铺满了落叶红花,以及虫豸的尸体、乌鸦的粪便,颜色十分驳杂而冷淡。桌沿有破碎的痕迹,显然多历年所。石桌的右侧几尺远的地方,则有一座四方的石质井栏,没有辘轳。井圈是圆形的,石色斑驳陆离。奇怪的是,在这个井栏的南侧不远处还有一个井圈,乃是用鲜红的石头砌成,好像暗夜中嫣红的火苗,和整个亭驿黯淡萧瑟的样子不相协调。这让我心里陡然一跳,交州的风物,果然与他处的不同。

  “龚亭长,这是个废井吗?”我指着那团火苗,问迎接我的亭长。刚才他已经自报家门了,说是本郡高要县人,名叫龚寿。他大约四十五岁左右,身材矮胖结实,满脸都是胡子,笑起来有种难以言传的谄媚。老实说,在我面前谄媚的官吏很多,但不如他特别。

  龚寿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恭敬地说:“是的,使君。废弃几年了,打不出水来,就只好重新打了一口。”他顿了一顿,补充道:“使君的眼神真好,天色这么晚,也一眼能看见那废弃的破井。”

  我瞥了他一眼,心里微微一动。你知道,我做了几十年的官,最擅长的就是刺探别人的隐私。我能从郡决曹史,一直升到县令、州从事、郡太守、司隶校尉以至州刺史,这期间不知道揭破过多少人的奸诈和隐私,惩治过多少奸徒和贼盗。对于从蛛丝马迹中发现奸诈,是我的拿手好戏,我也乐此不疲。除此之外,在有必要残忍的时候,我也绝不手软。一路从小吏过来,我知道做小吏的艰辛,有些人干这行可能只是为了糊口,为了安身立命;有些人则是为了作威作福,以能蒙蔽上司为荣。我早知道怎么对付这种人了。这不是纸上谈兵,我清楚地知道,有些文吏懂得的道理不会比我少,学过的申、韩之术也可能比我多,可是他们天性中缺乏威严和铁腕,而没有后者的辅助,再精明聪颖,也不过是个长了胡须的老妪。赵括为什么会兵败长平呢?不是因为他懂得少,也不是因为他下的命令一无是处,而在于他的优柔寡断。赵国人在他的带领下,实际上是自己打垮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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