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鹄奔亭_史杰鹏【完结(45)

  任尚道:“这顶多可以肯定苏娥一家不是他杀的。追查苏娥的下落也和他无关,苏娥不是他杀的,不能证明他没有盗墓,这是两回事。”

  耿夔道:“诚然,可是有一个疑问,如果他仅仅知道苏娥死了,是不足以编出这种低劣的谎言的。他盗的是前苍梧君的墓,如果他把玉佩说成是苏娥给他的,那么任何人都会产生一个疑问,苏娥的鬼魂怎么会出现在苍梧君墓中?她怎么会把苍梧君墓中的玉佩给他?何晏将无法自圆其说。所以说,如果他说的是谎言,那么,这个谎言是低劣的。以何晏的才干,他不可能变得这么蠢。唯一的可能就是,何晏自己也搞不清楚,他来到的地方,其实是前苍梧君的墓室。否则的话,他还不如编造说是前苍梧君的一个妃嫔给了他这块玉佩更加合适。再说,一个盗墓者,连自己所盗的墓是谁的都不知道,这不是很可笑吗?”

  任尚沮丧地说:“我老任一向说不过你这竖子……你说的也不错。”

  耿夔笑道:“任老虎,人各有所长嘛,跃马弯弓,左右驰射,我就不如你了。我们回到这件事上来,如果何晏确实通过盗墓,盗得了这半枚玉佩,怎么还会系在身上,随便让工匠发现呢?这不是太不谨慎了吗?何晏显然不会这么蠢。唯一的可能是,何晏当初的供状没有丝毫虚假。”

  我在一旁静静听着,他们的辩论很精彩,简直把我说晕了。我断了那么多的狱事,从来没有像这件一样复杂。大概是因为涉及鬼神之事,因此更不好索解的缘故罢。我总结道:“二掾的意思是,苏娥只是想通过这个来给何晏暗示,告诉何晏,她的尸体在前苍梧君墓中;她们一家出现在鹄奔亭,则是想告诉我们,她们在鹄奔亭遇害。杀人者就一定是盗墓者——那么,到底是谁杀了她们一家呢?”

  任尚点头道:“使君明察,杀死苏娥的人,一定同时是盗墓的人,否则不会这么凑巧。从现在的情况看,好像龚寿的可能性最大,也只有他才有这种力量盗那么大的墓。”他傻笑了一下,好像为自己前此的断言感到不好意思。

  我有些焦躁:“可我们没有证据。而且他是李直的亲戚,虽然我并不怕他一个都尉,但缺少真凭实据,去系捕都尉的亲戚,总还是有些不妥的。”

  任尚道:“下吏派去的小吏,说龚寿家防范严密,很难发现异常。这帮废物!不如让下吏亲自潜入龚寿家侦查,或许能有所斩获。”

  我道:“君是我的兵曹从事,地位尊贵,岂能让君亲自去?”

  任尚道:“使君想想,除了臣,还有谁能胜任?”

  我默然了,侦伺奸人隐私,需要智勇兼备,在智上,他虽然不如耿夔细心,一般人却也难以匹敌;至于勇,几乎所有人都只能望其项背。想起他当年手引双弓,在南郡连毙三十六贼盗的事,至今也不由让我惊叹不已。我道:“让我再想想罢。”

  任尚道:“不必想了,使君放心,这世上有些事,还真的不大可能难倒下吏。”

  三十 携僚上高楼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苍梧郡的冬天,和中原大相径庭,我一点没有感到寒冷,连雪都没有下一片,院子里的花每天照样开得绚烂,在长年阴沉沉的天空笼罩下,总觉得是幅奇怪不过的风景。新年的前几天,广信城中愈发热闹起来,往常肃穆的刺史府门前大街两边,也变换了模样。各种各样的鲜花把街道几乎铺满了,只留下当中一条窄窄的过道,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些花都是城外的百姓种植的,苍梧的新年有插花的习俗,家家户户都要买一束花回家插在陶瓶里,伴随他们度过新春。他们最喜欢的是桃花,卖的都是整条的桃枝,从树上直接砍下来的,主干上四向伸展出柔韧的枝条,上面星罗棋布地缀着已开或者未开的桃花,插在陶瓶里,宛如一棵小小的桃树,灌上水,它还会逐渐绽放。在许多黄泥夯筑屋墙的人家,屋里的一切都是晦暗的,独有这桃花的灿烂光彩,才能让他们稍微领略到一点做人的乐趣罢!桃枝是辟邪的,桃者,逃也,任是多凶恶的鬼怪,见了它就一定要吓得逃走。据说,万鬼之门就在东海度朔山的一株巨大的桃树下,桃树,因此成为鬼怪的疆梦。一年以前我都会觉得这很荒诞,但现在我想,它或许是真的。

  牵召、李直和一些郡县的属吏也一起来拜访我,恭请我去参加新年花市,在他们的簇拥下,我在花市上巡视了一圈,百姓们好像被训练好了似的,都纷纷举起鲜花向我致意,欢呼万岁。这种热闹的场面我很喜欢,往年这条街是不许搞花市的,因为让百姓在刺史府前喧闹,有损朝廷威严。我却最讨厌冷寂,特意命令广信市令把花市改到这里。在洛阳见惯了喧闹,到了苍梧很难习惯。和这里处处郁郁葱葱、玲珑暗碧的景象相比,人丁实在显得过于贫瘠。为什么草木生活得无比热烈的地方,人丁的繁衍却如此羞涩谦让和推三阻四,我想不明白。总之,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了一点洛阳街市的气氛,不由得百感交集。

  之后,我带着他们回到刺史府,宣布排宴,二百石以上的长吏可以把家眷带来,大家一起欢聚庆贺。广信也没有多少这样级别的官吏,除了我、牵召、李直,就是太守丞、都尉丞、县令、县丞了,县令我有印象,上次他特意跑来向我汇报鹄奔亭废置的事,我还记忆犹新。因为没话找话,我突然想起了许圣,那个在鹄奔亭见过的人,正是县廷的小吏,于是问他是不是知道这个人。不知什么原因,这时我似乎已经有了很好的心理准备,不怕接受一切莫名其妙的信息,我甚至准备听到他告诉我,县廷根本没有这个人,或者再问问县廷年老的掾吏,他又会回来告诉我,之前确实有这么个人,不过早在五六年前,或许更早,就已经失踪了,和苏娥一家的遭遇一模一样。那样,我见到的那个许圣也是一个鬼魂,我曾对他温言抚慰,推食食之,却不过是对一个可怜的鬼魂行了一回恩惠,说他可怜,是因为他当时饥馋落魄的模样,给我的记忆实在历久弥新。谁知县令这回毫不犹豫,说:“这个许掾,我当然知道,他家境贫寒,但长得非常俊美,做事也肯用心,经常自告奋勇代替其他掾吏出公差的,只为了多几钱的收入。不过很不幸的是,在半年前,大概是使君来广信不久,他突然自杀在家里,他只有一个母亲,难过得很呢。”

  这个回答,比告知他是鬼神更让我很意外:“为什么会这样?君肯定他是自杀么?”

  县令道:“说实话,我不大相信,只是这人向来老实,县廷的同僚无不喜欢他,他应该没有任何仇人,我就曾想提拔他,谁会去杀他呢?根本就没有理由啊。”

  我心中无端浮起一阵阴云,还想问下去,耿夔突然急匆匆进来道:“使君,太守和都尉的家眷都来了,使君要不要接见一下。”

  按照礼仪,我不能不接见,何况李直的妻子儿女,我还真想看看是什么模样。牵召的妻子和儿子牵不疑我还多少有过数面之缘,很快就应付过去了。他们刚下堂,李直的妻子龚氏和她才三岁的儿子李延寿就上来了。龚氏似乎对我有些敌意,行为举止倒是无可挑剔,认认真真地对我曲身施礼,言辞中却透露出些微的不满,她说:“今天初次来见使君,起初有些忐忑,不想使君并不是凶神恶煞的人嘛。”说着她就笑了起来。她长得身材修长,皮肤黝黑,五官端正,眼睛大而清澈,嘴唇饱满丰厚,甚至可以说有几分姿色。我虽然不算很好色的人,但见了长得好看的女子,总免不了有些好感,于是也笑道:“君曾从何处听说刺史长得凶神恶煞?”她道:“没有听谁说过,只是家兄前段时间被使君留在府中做客,让妾身五味杂陈。”这时李直走过来,打断她:“使君不过找你阿兄问点事情……还是把延寿抱来,让他拜见拜见使君罢。”龚氏道:“你自己难道没长手么,要我去抱。”虽然嘴上这么说,还是扭身去了。李直不好意思地对着我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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