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鹄奔亭_史杰鹏【完结(48)

  她喃喃道:“阿南,阿南。”

  “我们两个都是孤独的人,也许这就是鬼神的安排罢!将来我们两个相濡以沫,一起过完剩下的日子罢!”我望着她的头发,往日的鬂发云鬂,夹杂了数不清的银丝,而且因为境遇的窘迫,她的头发毫无光泽,这些都比我看在眼里,酸在心头。但她照旧梳得一丝不苟,阿蕌爱洁净,她就该是这样的。

  我开始盘算着对付李直的办法,如果先前因为兵权和龚寿的事,我稍微对他有些不喜的话,现在则让我义愤填膺。假使当年他能够帮助阿蕌,阿蕌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对寻常的贪官我都绝不姑息,何况这个官吏的贪墨,让我丧失了一生的幸福,给阿蕌带来了一生的悔恨。只是做这件事得有个策略,作为刺史,我可以向朝廷劾奏李直,但要有他贪墨的证据,而我暂时还不能提供这个证据。让阿蕌作证吗?不能。因为一则我还没当众宣布阿蕌是我失散的妻子,这件事我想等到案件破获后再说。二则,如果为了阿蕌的事劾奏李直,我则是此事的受害者,丧失了劾奏资格,因为可能不公正。不过这些都没有什么,我做了二十年官吏,而且是从文法吏一步步升迁上去的,舞文弄墨,运用法律打击仇人,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还有点忌惮的是,李直在苍梧做官做了二十多年,其中十一年是担任都尉,掌管苍梧郡兵已久,一旦逼急了,他狗急跳墙,招集亲信部属反叛又当如何?我得想个万全之策,才能将他彻底解决。没有这块绊脚石,对付龚寿我就不需要有所顾忌了。

  可事情总不可能像乌、孟①搏鸡,可以随心所欲掌控于手中。

  『①乌获、孟说,战国时有名的两个力士。』

  我仍旧每天在府中做着单调的事情,有阿蕌在身边,让我心情跌宕起伏。此前的半年,却不是这样的。交州地域广阔,究竟人烟稀少,政简事疏,很少有什么大事可以让我兴奋。想起往日在洛阳当司隶校尉的时候,完全是两样的生活。那时每天都想着要劾奏什么人,为主上效力,以免觉得自己尸位素餐。回家后能够面对的,只有母亲和阿南,只能和她们说说话。早先母亲经常絮絮叨叨,劝我续娶一个女子,不为自己,只为了延续祖嗣。我只是沉默以对,母亲觉察到了我的不快,絮叨的时候也少了,直到去世,一家人就这么寡淡地过着日子。我不愿待在家里,每天去府里坐曹,反而觉得更畅快,那和现在的心情是完全不同的。

  然而不经意的,阿蕌开始显露出有疾的征兆。起初我没有在意,觉得不过是小病。我根据自己的经验和学识,自己熬制了一些草药,喂她服下,却一点不见效。她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这时我才开始慌乱起来,疯了似的到处寻找良医。掾吏们都觉得奇怪,因为阿蕌在我府中的身份只是个女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主君,会因为府中一个女仆的病情如此紧张。而且这个女仆并非从洛阳带来,仅仅是来广信后新招募的,应该谈不上有多么情深义重。之后找来的医工,我都干脆告诉他们,阿蕌是我失散多年的亲人,务必将她治好。医工们诊断之后都说,阿蕌的病并不是才起的,起码是好几年的宿疾,虽然他们都使出浑身解数,然而,也许是他们这些边郡的医工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医术,也或者阿蕌自己并没有活下去的欲望罢,她越发沉疴难起了。每次我伏在床前,问她感觉如何时,她总是温柔地劝慰我,这时她也开始会淡淡地笑了,她道:“阿敞,我觉得很好,我以前生过许多病,可是都不能躺着,因为我得去干活,要挣钱把晏儿抚养大。现在我躺在这里,能得到你的照顾,比什么都要欢喜。”她还从床头包袱里摸出一支金钗,金钗的顶端是一只吐绶鸟的形状,她把金钗举到我面前,道:“这么多年来,我唯一给自己打制的一件首饰。”我的眼泪顿时像黄豆一样扑簌簌流了下来,悲恸得无以复加,我感觉胸中有一汪很深很深的泉水,深不可测,眼泪就来自里面,怎么也不会流干。最后一次,她对着我微笑。我把头埋在她的胳膊上,又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水。我握着她的手,发现她的手渐渐凉下去。我不停地饮泣,时不时摸摸她的鼻息,她的脉搏,好像盼望总有一个地方,仍在轻微地跳着,能显示她还活着。

  我在她的床前坐了一夜,想着如果阿蕌在天有灵的话,一定会对我有所怜惜。在卧病的最后几天,她曾屡次说:“这回可以去见晏儿了,阿敞,你自己保重……其实,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不,她都是骗我的,否则,她就会为我留下来。我看着她的面庞,落月照在她的面庞上,虽然当年的美貌已然不存,我仍旧爱不自胜。我这才发觉,其实两个人相处久了,容貌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心灵的相通才是最重要的。我真希望她只是暂时睡着了,等天一亮还能醒来,还能陪着我。可是我无法欺骗自己,我真的很想问她,为什么我就不如晏儿重要?难道人的感情真会因失散了二十年而变得有所距离?如果有,我为什么感觉不到?丝毫都感觉不到!

  第二天,我找人来发丧。掾属们问我,怎么去通知别人,采用什么样的礼节来安葬阿蕌?这句话触动了我,我表面上是独断专行的,骨子里却很懦弱。我为什么不能在阿蕌死之前,于大庭广众之下宣布,她,就是我失踪二十年的妻子?虽然阿蕌一直阻止我这么宣布,但这不是最坚实的理由。也许,我不是不想宣布,我只是想,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妥帖了再说,我屡次这样不厌其烦地说服自己,直到我真正下定一个决心。

  安葬阿蕌的那天,她和后夫生的那个儿子也来了。他长得短小精悍,跟我的晏儿完全不像是兄弟,但我照旧对他存有好感,毕竟他身上流有一半阿蕌的血液。我给了他丰厚的赏赐,问他愿不愿意来刺史府为吏,他说自己天生排斥念书写字,至今都目不识丁,只怕不能做好。我也没勉强他,要他翻修一下旧屋,不要再入赘到别人家了,如果有困难,可以随时找我。他千恩万谢,甚至脸上开始也露出些许悲容,而刚见到他的时候,他对母亲的死好像浑不在乎似的。他用一口带着浓重本地腔的官话告诉我,他一直觉得母亲很奇怪,十年多来,从来就不大愿意出门,尤其是天气好的时候。他一直很怕母亲,很早就人赘了出去,因为待在家里,觉得阴恻恻的。

  唉,他哪里知道自己母亲心中的痛楚,难怪阿蕌也很少提起他。丧事办完之后,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沉浸在悲伤中,做什么事都没有力气,只盼着耿夔和任尚能赶快回来,让我有个可以尽情倾诉的对象,将我从深渊中拯救出来。那晚,我仍旧坐在油灯下发呆,突然耿夔真的跑了进来,他的样子狼狈得让我吃惊。见了我,他像被抽了筋似的瘫倒在我前面,号啕哭泣道:“使君……下吏辜负了你的信任,出意外了。”

  我心中一震,像他这样一向冷静的人,出现这种反应是不寻常的,我赶忙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扶起他:“不要着急,你慢慢说。”他泣道:“任尚,他被龚寿的苍头①杀死了,我……好不容易才逃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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