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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_向小舜【完结】(130)

  我的“月夜行动”进行了整整半年时间,就我一个人在月下的呐喊就有好几个月。在后来,我并不只是有月亮的时候才出去,没有月亮的晚上我照样出去声震四野地呐喊。我对着天说,“没有月亮也要有月亮”,天上果然就出现了一轮黑色的月亮,比那轮白色的、人人可见的月亮要美得多,力量要大得多。而只要一见这轮只有我自己才见得到的黑色的月亮,我也会就像一块石头滚下悬崖一样去行动了。这样,在后来两三个月里,我天天晚上都在外面向整个沟发出我的呐喊。

  只要有“月亮”,我就要出去行动,去向整个宇宙表演,向整个世界呐喊,而只要我去行动了,爹就会打我一顿,有时候,半夜月亮才升起,我见到了,也会出去行动,这顿打则在第二天补上。爹虽只打我的屁股和大腿,按照他老早就给我讲过的理论,他不打我身体其他的地方是怕把我打残了,打残了我将来就没法生活了,而屁股和大腿脂肪厚,里面又没有人体重要的器官,只有骨头,打的时候掌握个分寸是不会把人打残的。但是,爹这次显然是下了狠心和决心的,在他的每一棒中我都感觉得到不管我和他的较量到什么时候、什么程度为止,他都要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上只有棍子才是真实的,如果说也有其他的也可算真实的东西,它们也不会比棍子更真实,棍子是一切存在的基础,万事万物的基础、人的基础,棍子就是缔造万事万物的“上帝”,我必须从小就学会在一切之中首先就是尊重棍子、害怕棍子、见到棍子就服输的良好习惯,而他用来打我的黄荆棒就是这种棍子的一个象征。

  他把我的屁股和大腿打烂了,有时候,仅裤子或被子挨了一下我的屁股和大腿,都会有钻心的痛。晚上,我不得不把屁股和大腿整个晾在被子外面,因为它们肿痛发烧,这样会感觉到一点凉意。在学校,我从每次座位上站起来后都要悄悄地用手把裤子扯开,因为它和我的屁股粘连在一起了,粘连它们的就是从我屁股上已经腐烂的伤口流出的一种汁液。

  第82章 第 82 章

  但我的行动仍在进行,打仍在进行。我已经做到了整个事情没有我的存在,也没有爹的存在,根本就没有人和生命的存在,只有普遍必然规律的绝对存在,爹只是一根在普遍必然规律的支配下起上落下的棍子,我只是一堆这根棍子起上落下碰巧每次都落在我身上的棉布或无论什么纯物质性的东西,我的“月夜行动”什么也不是,只是在普遍必然规律的支配下奔流向前的洪水里同样绝对只在普遍必然规律支配下随水向前而去的沙子。这就是我要做到的,如果说我有什么目的,这就是我的目的。我的心理和精神上的承受已经到了极端脆弱的程度,但是,我在这个极端脆弱的刀锋上站住了,站稳了,不是那样一粒只受“普遍必然规律支配”的沙子,也是无限接近于它的,越来越接近于完全是它。

  后来,大队干部终于打破他们的沉默,在路上遇到爹的时候专门把爹叫住,说他们已经听说我的事了,要爹一定要把我教育过来,扳过来。从这天起,爹打我更加疯狂了,还专门上高观山去砍了一大捆新黄荆棒,把从黄荆棒上剔下的枝丫如数交给了我们生产队的生产队长,并向生产队长讲明他砍集体那么大一捆黄荆棒是为了打我们家里那个坏分子的。但是,我的“月夜行动”也正因为这个大队干部的发话而更上一层楼了。这是必然的,爹更上一层楼的疯狂是注定要失败的,因为只有受“普遍必然规律”绝对支配的事物,一切形式的“自由意志”和“自由选择”都在逻辑上是无法证明的,而要我“听话”,却只有在我能够“自由选择”和“自由决定”的前提下才有可能。

  实际上,向爹发话的这位大队干部不知道,在若干年前,在我刻骨铭心、不可磨灭的记忆中,那时候我只有三岁,一天晚上,爹不在家,他来我们家推我们家的门,门推不开,他就用枪托砸。

  关于他的可怕的传言在沟里风传,说是他每天晚上都在这家那家门外偷听,听到的夫妻间的悄悄话,父子间的口角,一家人的闲聊,只要他认为有问题的,不管他认为问题大还是问题小,是反动的还是仅仅是错误的,是可划归为敌我矛盾的还是可划归为人民内部矛盾的,他都会闯进门来给逮个正着,门撞不开就用枪托砸开,逮着你后轻则让你写下保证书,让你从此有个把柄落在他手里,重则第二天你就站在□□会了,戴上“□□分子”的帽子了。这让不少人栽在了他手里。

  说是公社革委会有感于潜藏的有□□思想的、对社会主义不满的、反对□□反对党的、不服管教不听话的太多,要各村的领导干部不择手段也要把这些人给挖出来和揪出来。我们村这位主管这方面工作的大队干部响应公社革委会的号召,想出了这个法子,挖出了不少混在普通人民群众中的披着羊皮的狼,受到了公社革委会的嘉奖,他也把他发明的这个办法作为他个人工作的方式方法、他个人的风格和脾气保留了下来。一沟人对此谈之色变。我虽小小年纪,但还是听懂了人们悄悄在说他在进行他这一套工作时,不仅让那么多人控制在他手里了,还把两个大姑娘的肚子搞大了,一个早早的嫁了人,家庭成分是富农的那位姑娘则跳井自杀了。

  所以,爹这天晚上不在家,妈和我,还有哥哥,就因为对他的恐惧把柜子、桌子、板凳,家里几乎所有搬得动的东西都用去顶门了。但是,我始终也没有睡着,因为我预感到今天晚上他就要来砸我们家的门。门他没有砸开,而是用命令的声音叫了一声:“开开!”我听到妈起床的声音,趿鞋的声音,一步一步走向门口的声音,把顶在门前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挪开的声音,开门的声音,打开门以平静、木然和含有一个普通人民群众对上级领导应有的尊敬的口吻说:“张连长,你老人家……”我在听到妈说到这里就一下睡着了,睡得跟一块石头似的,对后面的事情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始终抖得如暴风雨中的小树叶,在听到妈打开门向他说话时,现实,再也不是我可能承受的了,我对自己说:“马上就睡着,睡得跟石头一样,一睡就睡到大天亮,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百鸟在欢唱,人人在起床,一切都过去了!”跟着,我看见一把黑色、阴森、锋利的刀从虚空中刺出来,对我的脑狠狠一切,我就睡着了,睡得跟一块石头一样,第二天天大亮了才醒来,醒来后看我们家的门给砸成了那个样子,妈脸上几处伤口,就像昨夜她和豺狼虎豹搏斗过似的,院子里的人都看着我们家不说话却在幸灾乐祸地偷笑,我都没有想起昨夜的事情,如此天真地、认真地相信一切都是昨夜的一场只袭击了我们家的怪风怪雨造成的,以前,风雨把我们家弄得门破墙塌和爹妈受伤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只是不同于我们家真被风雨袭击后的是,我没有问妈一个字,没有关心她脸上的伤,还唯恐不懂事的哥哥天真地问妈、关心妈,以整个生命祈祷,祈祷大家都保持沉默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祈祷院子里的人快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们家看我的妈妈了,祈祷一切尽快过去,什么痕迹也不要留下。同时,脑子里那个被那把“黑刀”切下的伤的疼痛却在那里,在流血,那把“黑刀”的样子更是不可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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