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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_向小舜【完结】(156)

  爹说的“维”是方言,其意就是巴结、讨好等等。

  爹说:“请张书记一定要真正的大肥猪身上最肥最好的肉。如果一时买不到这样的肉,那最好不要忙着请他。因为假如这次的肉比上次瘦了点,假如这次的肉不那么肥,甚至于跟请其他大队干部的差不多,那张书记就会对你有看法了。这样还不如那些从来一顿都没请过的人。请他也就是为了让他对你不能有啥子看法。再说,就算他不会产生啥子看法我们也只能这么去作。因为在这世上活人就只能这样活人,有啥法呢!”

  爹经常在我们面前发表这样的高论,不管是关乎抽象的大全对象,还是具体而微的某个人、某件事。他几乎所有的高论都会在我们面前说出来,并且总爱使用上升到哲理的高度的语气和措词。

  他终于割到了他理想中的那种肉了,揣得严严实实地拿回来了。除了这一块肥肉外,其他的他什么也不会买。他说:“给张书记吃的最好就是只有最好的肉和酒,别的啥子陪衬的东西都不要有,因为陪衬的都是花里胡哨的、不值钱的东西。对张书记这样的人可不能这样,要给就给最最实在和纯粹的。”他还说为啥子每次请其他那些大队干部来吃他们吃得那样干净,连煮肉的汤都让他们喝了,这就因为桌子上摆的多,但实惠的并不多。他因此而要求妈每次给张书记煮的肉都不能不熟,但不能过熟,不能回锅等等。再肥再好的肉怎么会没点瘦筋筋啥的呢?他每次都要亲自监督妈把这些瘦筋筋剔除掉。他说:“要给就给他绝对的尊敬!”要把这些瘦筋筋都剔除下来又不影响肉的“整体”,显然并不容易,公认的厨房里巧手的妈每次都干得那么小心而吃力,爹还在一旁说:“不能把肥肉伤了!”有时妈都会烦了,没好气地说:“要弄你自己来!”妈干完以后,爹见上面还有瘦筋筋肉的迹象,用菜刀是不能剔除了,就用小刀把它们挖出来。他躬着身子那么认真小心地干着,妈在一旁的样子都像有些恶心似的。爹自圆其说地说:“你们哪晓得人是啥子啊!他吃着吃着,突然吃到一点瘦肉筋筋了,也可能就在心里对你有个啥想法了。就为这点小事他也有可能就记恨你,以后遇到什么事时整你。很多遭整的人都是因为他们过去犯了这类无心的差错,挨了整,甚至于给整得家破人亡,也到死都没有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哪里把人得罪了!”妈不耐烦地说:“你想咋个弄就咋个弄,说那么多干啥!”

  请张书记来吃也不会是在白天,不会大张旗鼓。沟里人天天请张书记“宵夜”是大张旗鼓的,我们家请张书记和这种性质的“宵夜”有所不同,相对而言,是更实质性的、更真诚的请张书记吃喝、给张书记好处。爹说不在大白天请而是晚上请,不能大张旗鼓,是“为了维护张书记作为领导干部的形象。”不过,像我们家请张书记这种性质的请必须是不公开的、不大张旗鼓的也是约定俗成的,是在遵守某种“潜规则”,必须遵守这个“潜规则”的主要原因就是你大张旗鼓地请,别的人就都没办法不大张旗鼓地请了,给张书记办的规格也得和你一样,这样一来,多少人家那是真的只有宣告家庭“破产”了。

  请张书记这一天,妈会请半天假在家里煮肉,爹向张书记约了时间,往往是天一擦黑张书记就来了。他是那么准时,一次也没有误时。我们家修了新房子后,家里最好的房子就是我的“学习屋”了,每次也就在这间屋里请吃张书记了。张书记一阵风似的大踏步进来,目不斜视,如入无人之境,直接走到桌前坐下,什么话也不会说,连头都不会点一下,看也不会看谁一眼。爹连忙以一个最乖巧、最温柔、最妩媚的小女人一般的声音叫妈“把东西端上来”。还热气腾腾的切得一片是一片的肥、白、亮,还流着油的肉端上来了,张书记拿起筷子就吃,一下也不会停,吃上几片就将面前一整杯酒一饮而下,爹连忙又给他满上。从头至尾张书记都只盯着碗里,但绝不是一副馋相,像是什么也没看见,只是为有个地方放他的目光而已。他一次也不会看看他面前的杯子,整个形象是那么让人那肃然起敬,心生敬畏,他传来的只有不绝于耳的“喳喳”的咀嚼声,这声音都让人感到不是人进食的声音,而是快速翻阅红头字文件的声音。

  他每次来我们一家人都是紧张的,配合默契的,这也和请别的大队干部不同。我们三兄弟那么听话懂事,谁也不会有一点自己也吃点的念头。一家人就像一个人一样把这件事情当作关系到我们一家人的生存和安全的神圣的事情在做。所以,爹对我们也很放心,每次我们都在场,爹负责给张书记斟酒,我们三兄弟默默地蹲在暗处,有一种给张书记做警卫的心理,妈守在门口,是为防这时候突然有外人上我们家来了。

  给张书记的都是最好的肉和最好的酒,但是,我们一次也没闻到酒肉的香味,挨得再近也闻不到。这不因为给张书记的酒肉不香,而是面对张书记,我们的感官都不同了,受到什么东西的抑制了。在三兄弟里面,在请吃张书记这事情上,我比兄弟俩更听话、懂事,这还表现得越来越突出,连爹妈都注意到了,用一种奇怪的、好像对我有新发现的眼光看我。

  其实,我会这么特别,只因为从一开始就在忍受着一种那么模糊却又那么强烈的内心冲突和折磨。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受这折磨好几年,在好几年里只要一请张书记我都会陷入到这种折磨之中,这使我每次都更加刻意地显得听话、懂事,像一个小大人,而不是想着那好吃的为啥就没的我的一份。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整个情形就像是这样:我屋子着火了,但我在半睡半醒中,火一着起来我就觉察到了,可是,我没醒过来,也醒不过来,但焦虑是有的,还是很强烈的、折磨人的,于是就做梦,做没完没了的奇奇怪怪的恶梦,这些恶梦反映了我面临的现实,但又都把这些现实改装得面目全非,我和这些虚幻的、只是那真正的危险的影子的东西搏斗着,如此竟是好多年,直到有一天我突然一下醒来了,看清整个现实,看清了自己,看清了一切。

  我突然明白了一切,但我并没有说做什么就什么,而是照样像一个过早长大和成熟的孩子,在请吃张书记的事情上,配合爹妈,理解爹妈。

  又请吃张书记了,我把自己深深地埋在屋角里,让自己半隐半现地显在从桌子上射来的灯光之中,盯着狂吃大嚼的张书记和忙着给张书记斟酒的爹。爹是那么兴奋、激动,几乎是忘乎所以,滔滔不绝地向张书记倾诉着,倾诉他的理想、抱负、人生计划,倾诉他的满腔热情和梦想,一点也不保留,就像对最知心的朋友,对他最信赖的上司,对他心中的偶像。张书记只顾吃喝,一句话也没有,对爹在我听来简直就是波澜壮阔、辉煌瑰丽的倾诉只是过一阵子才那么冷淡地似是而非地“嗯”一声。爹完全没有觉察到什么,越说越得意忘形,竟左一个“只要你张书记帮助我!”右一个“只要你老人家支持我!”每一次爹都总是会滔滔不绝地向张书记说什么,张书记也每次都是一言不发只顾旁若无人地吃喝,直到这一次我才听明白了爹向张书记倾诉的是他理想、抱负,他的人生梦想和人生计划。听明白了爹每次向张书记倾诉的竟是这些,我震惊不已,为爹感到无比的悲哀。我理解他请张书记,因为这关系到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起码的生存的安全,但我无法理解他竟然把张书记看成他的知音、他的神。我感到我的责任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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