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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_向小舜【完结】(192)

  这种人相继到我们家来了三个,都是“上沟”人。我看见他们,首先震惊的就是他们在我们沟里存在着,我们沟里确实有像他们这样一群人的存在,他们不仅确实存在,还终于敢上别人家里走一走、坐一坐、看一看。

  第一个上我们家来的,是我们一家人在吃晌午饭的时候,他径直走进屋来,谁也不看,也不说话。这时期,我们吃饭的屋和另一间屋是通的,中间没有隔开,他在我们这两间屋里大走一圈,把屋顶、墙壁环顾一遍,哈哈大笑一声就离去了。如果不是一家人都眼睁睁地看见了,还会当他是个幽灵是个梦。

  第二人也和第一个类似,也是我们快吃晌午的时辰来的,同样是谁也不看,不说话、不吭声,一家人好像都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坐在那里,有些紧张,笨拙地翘着二郎腿,笨拙地卷着一袋旱烟,看上去让人疑心他是平生第一次卷旱烟,他本是连旱烟也抽不起的,他就是为了上我们家来特地向人借了旱烟,以在我们家人面前装模作样,摆出派头来。他一脸笑咪咪的,但也笑得不自然,是强迫出来的、装出来的。看得出来,他极力要做出的样子就是他在我们家里那不是在哪个人的家里,而是在公共场所,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家已经今非昔比,他对我们家是有权力的,自由的,想怎样就怎样的。我们只能由他坐在那里,他什么时候走的我们一家人都好像没人知道。

  第三个人没有进屋,在我们的房子外前后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从晌午放工他就来了,到我们家开晌午饭了他都还没有走。他也谁也不看,谁也不理,我们院子里一直有两三个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他看什么,欣赏着他正干的事,他对这几个人也当没有看见。他一边转圈一边把我们的房的墙从上盯到下,用一种像是要把我们房子的墙看穿的目光,他还不时停下来,死死地把一面墙盯着,就像要把这面墙永生永世地刻在他的脑海里,进了坟墓了他都不会忘掉。不过,他又像是并非在盯我们家的墙什么的,而是在盯我们家的一种抽象的东西,他要用他的眼睛把这种东西给挖出来大白于天下。

  这三个人都特地把他们在大年三十初一才拿出来穿一穿的衣服穿在了身上,衣服下摆下是一圈从里面掉出来的褴褛衣衫的破衣片。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岁的孩子也看得出来这三个人上我们家来到底是为什么,大家都心照不宣。不知是何故,这三个人比张朝海、张天倦那样的人上我们家还令我寒怵。那个在绕着我们家转圈的,我在学习屋就看见他好几次,他每转到我的窗子前都会停下来如要把我的窗子看燃起来似的把窗子盯着,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更没有看见我,他似是要用他的眼睛把我们家一种见不得天日的东西挖出来公诸于众。在饭桌子上,一家人默默地吃着饭,妈突然对爹小声狠狠地、恶恶地说:“那个人都还没有走,还在转圈圈!”妈话一落口,一种无法言喻的恶寒袭击了我。这一瞬间,我感到我们家消失了,我们一家人都消失了,我也消失了,只有一个梦魇,这个梦魇就是那个绕着我们家转圈圈的人。

  我听见爹在骂道:“□□的,还有这种人再来就去给我撵!”但是,妈,还有两兄弟,都是一副我们家做了大亏心事的样子。罪孽笼罩着我们家。

  我受到的是地毯似的轰炸。我的颅骨、我的大脑皮层,一天比一天紧而冷。亲戚们也闻讯赶来了。这是一个交通不发达、通讯不发达的时代,但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们的亲戚都已经知道我的作文如何如何了,可见我的作文如何如何了造成的反响和影响。亲戚们一来就说是特地为我的作文赶来的,他们把手头什么样什么样的事情都放下了。他们也都说我的作文可把他们吓坏了。他们全都离不了这样说:“你一定得从现在起彻底、完全改变自己了!硬是要把自己换一个人了!”、“娃儿啦,这可是你的头等大事呀!从古到今,像你这样的都会把自己和一家人都害了呀!”我那两位我们家修房子没有她们的全力相助就修不起来的姑姑,都说她们听说我的作文后觉都睡不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天不亮就赶来了。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妈娘家的亲戚竟然也来人了,也一来就说是为我的作文特地赶来的。在我们沟里人眼中,妈是典型的外乡人,她娘家距我们家是很远的,但妈娘家来的人声称他还就是听说了我的作文如何如何而特地赶来的。这位妈娘家来的亲戚说,我二舅赶一个黑市,碰到了我们沟里的人,我们沟的人把我的作文的事情告诉我二舅了,我二舅告诉了妈娘家的所有亲戚,妈娘家的所有亲戚都急坏了,但因路途遥远,没法都来,只能派一个人来,加上他们认为他有文化,他们就派他来了,他是代表妈娘家的所有亲戚的,他们全都在家里翘首盼着他能给他们带个满意的结果回去。

  所有的这些亲戚都众口一词地说:

  “你有写作才能,这是大好事,搞好了将来当个领导干部的秘书啥的,那会叫我们这些穷亲戚都沾光,我们高兴都还来不及。但是,你若还照现在这样写下去,不把自己完全改变过来,不紧跟政治,不照大家、群众、我们教你的一五一十地去做,那大好事就一定会变成大坏事——还不是一般的大坏事,而是对你们家比天还大的坏事!是天都会塌下来的大坏事!到时候你不仅会害了你自己,害了你一家人,搞不好甚至会叫你一家人家破人亡,还会连累我们这些穷亲戚,叫我们也背黑锅!这可不是说来吓你的,像写你这些文章的人,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下场。所以,不管是为了你、你们家,还是我们这些穷亲戚,我们也不会对你坐视不管,你要改也得改,不改也得改!”

  “你知道像写你这样的作文,那犯的啥子罪吗?犯上罪!是比烧杀□□都还要大的罪,比起来,烧杀□□根本就不是罪!你想想,你才这么点大,就犯下了比烧杀□□还大的罪,你还不悬崖勒马,把自己彻底、完全改变过来,你将来会是个啥结果吗?你又会让你一家人是啥结果吗?你不会连我们这些穷亲戚也连累吗?你想想,我们这些穷亲戚有啥子过啥子错,你应该连累我们吗?”

  他们对我除了没动手打外,几乎什么都说了,什么做了。我有一种我的作文已经在全天下都引起了爆炸,对全天下人、全世界的人我都绝对在劫难逃的感觉。

  穷是穷,富是富,穷和富泾渭分明,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我们家修房子没有她们可能还真修不起来的两位姑姑肯帮我们,完全感觉得到,除了亲情外,和他们的家境都和我们家差不多,至少,家里没有“国家干部”或“国家工人”是有关的。我还有一位姑姑,她男人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工人”,完全感觉得到,就因为这个,她和我们家几乎形同路人,她回娘家来看看爷爷啥的,最多看见爹时叫一声哥,上我们家来也不来,而爹呢,对她的招呼最多爱理不理地唔一声,有一回,她和姑父来给爷爷拜年,我听见妈说:“要不要我们也请他们一顿?”爹暴怒地吼道:“你还要干啥!”其实,我这位姑姑相当不容易,据我成年后得知的,她嫁过去时婆家连一间半间房子也没有,婚房在半间小阁楼上,婚床是搭的地铺子,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她丈夫才背井离乡去当国家工人,说是那时候就没有人愿意离乡去当国家工人,去当国家工人的不是穷得没法过的就是受众人排挤在村里混不下去的,哪晓得世事变化无常,若干年过后,国家工人相对农民,竟成了高高在上享受国家特权的一种人,仅次于“国家干部”。姑父在外为养家糊口奔生活的最初几年,姑姑在他们村里孤弱无依,不得不长期委身于当上了革委会一个小头头的无赖,这才把日子过了下来,后来,姑父发达了,每年回来大请大队干部,上下打点,也把房子修了,那个霸占我姑姑多年的无赖也落魄了,不必再理他了,她一家人才在村里有了身份和地位,有了立足之地,不再被人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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