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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_向小舜【完结】(195)

  他吭都没吭一声就嗖的一声一使牛棒打过来了。他是使尽了全身力气的,就跟打他手下那些可怜的牛一样。我手背上顿时就是一道巨大的血印,比上次挨邻院小芳拖来的使牛棒留下的血印大多了。

  他继续挥着使牛棒横扫着路面向我逼来,我节节后退。我已经不是怕挨打的痛了,而是我挨了打该怎么办,该如何挽回我的自尊。我节节后退,却还是没有听他的去走另一条路的样子。他低沉而凶狠地叫道:

  “嘿,□□的写□□文章的杂种还敢不听老子的!”

  他挥着使牛棒向我横扫而来,逼我后退,让使牛棒的稍头每一下都准确无误地扫到了我的手背,每一下都让我的手背有如刀锋划过的疼痛。我把手背藏到后背去,他就挥着使牛棒直接向我脸上扫来,使牛棒的稍头每一下也能准确无误地扫到我脸上,不多不少地接触到我的脸,我怎么躲他都能做到这个,既不是狠狠给我脸一棒,又是每一下都能让我尝到脸如刀锋划过的滋味。我想我脸上已经写上好几道红印了。我到底该到哪去洗掉这个耻辱,如何洗掉这个耻辱。我内心充满了惨烈的思想斗争,既不能做到放弃,又无法像一头凶猛强大的野兽向他猛扑过去,一下子就把他制服了。

  他看我还要和他对峙,突然变了脸,低沉地叫了一声,快速向前冲了一步,挥圆了使牛棒向我拦腰劈来。以他的力气,这一棒要是真打到了我腰上,就是让我当即丧命都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逃生的本能使我跳进旁边那片林子,它就是我的学习屋后面的那片林子,逃走了,从另一条路去上学了。一路上我内里翻江倒海,有无数的野兽在把我五脏六肺和我的灵魂撕咬。一会儿,我平静下来了,如一个气球一样瘪了,看到我里面的一切全都堆到外面来了,山、田野、树木、房舍、天空、云朵,一切和一切,都是我的问题,我的难题,我的困境,阴沉沉、黑压压地堆满了世界,如果让我把这一感受写进作文里,我一定会这么写:“它们堆满了世界、占据了世界、代替了世界,什么都没有了,山没有了、田野没有了、房舍没有了、天空没有了、人没有了,人更没有了,只有我阴沉、黑暗、丑恶、沉重的难题和困境,我不知道是哭,是喊,是沉默。我该怎么办,我何去何从。”

  上学,我都是按时出门、按时到校的,而爹因为要干家务,通常是很晚才到校,所以,经常是当我走在上学的路上时,爹还在家里。可能是由于他们不必害怕在这个时候对我做什么被我们家大人看见了,所以,在上学的一路上我都是不轻松的。

  爹教的学生,当然也是我的同学了,一直相对说来对我要客气点。但是,现在,我走到上学的路上,他们也都成群结队地走在上学的路上,看见我了,也都齐声高喊:

  “张小禹,写□□文章!张小禹,写□□文章!张小禹,写□□文章!”

  孩子们的情形还要好一点,最难对付的是大人们。几乎是每遇到一个大人,主要是男人,他们都要对我动手动脚,比方说,走他们面前过,他们用胳膊肘顶我,看起来他们没有做出多大的动作,却使上了那样大的力气,顶得我感到我的肋骨都断了。

  我是不能容忍自己对他们采取躲、逃、闪等等一切的。对于我来说,我必须做到的就是好像他们根本就不存在,说我对他们恐惧,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就像我不可能恐惧任何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我不可能恐惧他们,也不可能提防他们,更不可能对他们有躲、逃或向谁求助之类的行为和动机,总之,一切机灵的、灵巧的、变通的都是不可能的、不能允许的。这也包括我反击他们,报复他们等等,也是不可能和不允许的。在我的理解和想象中,路只有一条,它是笔直的,我永远笔直地、匀速地、平静地、目空一切地走在这条路上,对此若有半点偏离,我都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那是我想都不敢想一下的,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

  我已经有在海儿爸那里的失败了,还有在邻院那个半大姑娘小芳的黄荆棒面前的失败,这就是对在那条笔直的路上笔直的行走的偏离。这和这种偏离是不是被迫的是无关的,偏离就是偏离,没有被迫不被迫。我只对这种偏离怕得发抖,也只有这种偏离对我才是生死攸关的。但是,在上学的一路上,我却不得不面对一次又一次的这样的偏离。

  你看,又一个大男人像一座山一样出现在前边的路上了,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不会放过我了,我身上抖起来了,只因为到时候我又被迫有那种偏离了。我虽然抖着,却像是完全没有他的存在地走我的路,走到他跟前了,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只要我做出好像知道他的厉害、我比他“矮”半截的样子,他就会放过我了。我当然不可能这样做,因为这就是那种偏离。但我知道我不做这个偏离就可能有更大的偏离,所以,我抖着,我的恐惧和绝望是没法形容的。果然,看得出来,他就因为看我没把他放在眼里而决心更坚定了,几步走过来用肘子猛地对我一顶,他用力那样大,我一下就是滚进旁边的沟里去了,把种在沟塄边的庄稼都压倒了一大遍。这就是那种偏离,那种耻辱和失败,我唯一能庆幸的是,我滚下去了没有摔个四仰八叉,而是让自己保证了没摔个四仰八叉时就端端站着了。可是,下一次呢?下一次我能保证不摔个四仰八叉吗?我的身子抖着,灵魂抖着。把我推下沟的人没有对我做更多的什么,走了。我却在沟里站了好一阵,调整好了自己,以好像不过是自己自愿下沟去干了件什么事儿、我根本就没有过也不可能有那种偏离的样子爬上沟来。我不能容忍让别人看到我失败了就有失败的样子。失败是不允许的,失败了就有失败的样子就更不允许了。这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对那种偏离的纠正和挽回。

  在学校,爹无疑是看到了我身上的泥土,更有我脸上和手背上那种被黄荆棒扫出的红印,这些红印子现在更是痛得火辣辣的,还感觉到它里面在跳动不已,连同学们也都拿眼睛看我的脸和手背。我发抖,也因为这也是我的一个难关。我不能让爹注意到这些事情,不能让他关心,我也不能接受他的关心。只有一件事情才是我必须做到和应该做到的,那就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可能发生,这是从来的和永远的、绝对的。不然,就是那种偏离。所以,当我意识到爹已经注意到了我脸上和手上的伤时,我用那样一种平静地眼神看着他,他咬咬牙,想说什么都没说什么了。

  在路上,如果说我碰到过有所不同的,那就是我遇到过一老奶奶,拄着拐杖立在那里,显然就为等我,一脸苍凉和怜悯的神情,看到了我,踉踉跄跄跑过来,一把拉住我,低下头来低声叫道:

  “娃儿呀娃儿呀,你是咋个在活人的呀!你还这么小,咋个就把自己活成这个样子,叫一沟人都说你不是个好东西?你咋个就不想想你二天咋个做呀?啥都不说,二天还会有哪个大姑娘嫁给你,叫你成起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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