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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_向小舜【完结】(230)

  冯石头因为痛而轻声叫了起来,神色大变,那么惊惧、紧张、警惕,也那么委屈和伤心,一双眼睛熄灭了。他浑身都在抖。看得出来,这些不是因为我掐了他的脸,还掐下了一块肉,而是因为他对自己将遭受到的厄运已经有了预感。他坐过去一点点,发着抖在那儿猜疑,但是,却止步于寄希望于我是偶然的,一两次后就不会怎样了,眼睛里还有一种我没办法不说它是奴性的希望我一两次后就不会再他对做这样的事情了的游光。我看得出来,他这种眼神是做给我看的,是在乞求我。他没有流露出一丁点儿的愤怒和反抗,甚至于连惊讶也没有,就好像他知道我这样对他做是多么多么平常和正常。

  我又对他轻轻地招了招手。他迟疑了一下,也剧烈地抖了一下,却也连忙就凑过来了,让自己那么迁就、讨好地显出他当我这回是真要给他说什么了,话给他说了,事情也就过去了。

  我又那么平静、轻而有力地在他脸上掐下了一小块肉。我掐的时候他比头一次更顺从,只是抖得更厉害,我看得很明白,这种抖里面有他对他将遭受的厄运再一次强烈的预感。

  掐完了,我还仔细审视了一下,看清楚他脸上两小肉坑是不是算得上两个小肉坑。我看到刚掐过后,小肉坑里的肉白生生的,但跟着血就渗透出来了,一会儿后,血都会流出一点点到小肉坑外面了。末了,我对他说:

  “你不能告老师,不能和别人换座位。要不然……”

  我没有说下文,但这对他已经够了。说完这句话后,我有些厌恶地表示今天的事完了,叫他过去,他这也才坐过去了。他对于我是完全透明的,我对他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得明白,他就是要以无条件的顺从和做出极端可怜的样子来唤起我的同情和可怜,也是以这种做法乞求我,让我放过他。很显然,他将即使是羔羊,即使是没有生命和意识的机器也不可能会像他这样完美地配合我。而我,如果我早知道他不会这样配合我,我也就什么都不会做了。我对他这一切是一开始就知道的。

  他默默地坐在那里,身上抖着,有一会儿,我觉得他都是一个鬼了。但是,不一会儿,他就显得快活起来了,把什么都忘记了的样子,又去和后排的同学说笑嬉闹,后排的同学发现了他脸上的伤痕,问他是怎么回事,刚才还没有呢,怎么现在就有了,他躲闪着,掩饰着,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就这样,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除了星期天、放假天外,我每天都要在冯石头脸上掐下两小块肉。也许因为确实太残忍了,有时也只掐下一块,可这种时候是很少的。每一次我把掐下的肉都要在手指间搓一下以证明它的真实性,它确实算得上一小块肉,才让它掉下地去。有时我也会看着躺在地下的我掐的肉的模样,从上面我看到的是死亡,是整个世界都死了的那样的死亡。

  每次掐冯石头时,我都直视着他的脸,因为这是我必须做到的。我看到的是一个鲜活的生命,鲜活的人,但我必须做到的就是要将这样一个生命活生生地毁灭成一具活死尸。

  按照我必须做到的,本应该是在每天的同一时刻掐,但这却是我没有做到的,因为太难了,不是有人阻止或遭冯石头的反抗所造成的困难,和外在的困难一点关系也没有,而是内在的困难,我要克服我自己、战胜我自己、强迫我自己的困难,所以,往往是一拖再拖,都到了再不动手就只能第二天掐他了才动手,而当然不能有一天不掐的,因为有一天不掐,有一天不从他脸上掐下一两块实实在在的肉来,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坠入了那只能一生一世被当成泥土和石头对待、只能作为泥土和石头而存在的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为止,我有时还要强迫自己从他脸上掐下三小块肉,这是为了补上有时一天只掐了一块。

  每次要掐他的时候,我都是很突然又很平常地对他叫一声:“你过来!”平时就好像我想都不会想到他。这样叫了之后,就把手平静、机械地伸他的脸,一边这样做还一边检查他脸上那一遍逐渐有密密麻麻的气象的小肉坑,它们有的已结痂,有的旁边还残留着血迹。我并不是在他脸上胡乱地掐,而是一个小肉坑紧挨着一小肉坑地有次序地扩展下去,这就像我也不会在一个小肉坑上补上一掐一样。在掐他的时候,我会认真地看着我手上的作动和他的脸,看着他的脸就像看着一块布一样,也强迫自己完全是在一块布上做我想做的事情而已。除了那一声“你过来!”我不会对他说更多的话。我越来越感到自己对他的极度的厌恶。

  只要我对他一声“你过来!”他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浑身抖得如筛糠似的,眼睛里顿时是极度的惊恐、可怜和乞求,就像他这是在被迫走向绞架一样,这和他同时又完全是无条件地顺从我构成了他的一切。我感觉到即使一具死尸也不会有他这么顺从。这在他身上始终也没有改变。他每次的动作都是一样的,叫过来就连忙坐过来了,本能地把我在上面还没有布满小肉坑的那面脸伸过来,整个人扭曲成奇形怪状,却要等我认真、仔细、平静、缓慢地掐掉两小块肉后才会坐回原位子去。在开始,每次掐他,他都会因为痛而低声叫唤,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声音一次比一次小,在开始是叫给我听的,含有乞求的成分,后来就是叫给他自己听到了,再后来就不再叫唤了。如果不是他有就像在上绞架的恐惧状和可怜状,我都会相信自己真的是在折磨一具死尸了。

  一天中,除了我掐他那个短暂的时间外,他什么都和平常一样。听课、作业、和后排的同学说笑嬉闹,完全和当时我还没有开始掐他时一样。他的确倒霉,我是副组长,他那边又坐了个正组长,他给夹在中间了,这使他也只能和后排的同学交往。在我们班上,一个小组正组长和副组长也是官,和一般学生是有区别的,或者说会被一般学生区别对待。很显然,那个正组长就是竖在那边的一堵他无法逾越的高墙,为我挡住了很多东西。在我开始掐他的那段日子,他被掐了之后,坐过去后会像一个鬼一样在那里沉默一小会,身上发着抖,整个人没有一点生命的光泽。后来,我一掐完他就恢复了常态,马上和后排的同学嬉闹,显得比原来还要高兴快活。他完全没有抗争,没有愤怒,而且自始至终都是在我掐他时一定显出我这是偶然的、心血来潮的、这一次过了我就不会再有下一次的那种乞怜我讨好我的样子,只有他那种发抖才暴露出他内心深处清楚事情是不可能这样结束的。而我呢,他越是如此我就越厌恶他、恨他,越觉得自己有哪怕是牺牲自己也要去完成的责任和义务,那就是告诉他,告诉全世界、全宇宙所有注视着目光,完全不能乞怜人会产生这种好心肠。

  他灵魂深处清楚事情会怎样发展下去,但是,他却仅仅抱着一个麻木的希望,等待事情的结束和盼望我哪一天突然大发慈悲。他只有这个麻木的乞怜我哪一天大发好心的希望,再无其他。

  虽然他一定躲闪我的目光,不让我看到他的眼睛,但是,在掐他时,我会找机会直视他的眼睛。这是非常残忍的。我这样做是要他对我这样掐他、残害他做出一个“人”应该做出的反应。我越来越清楚了,我就为他能够有一个“人”的反应才这样掐他和残害他的。他不知道我需要他有一个“人”的反应都达到了什么程度,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性质。我发现,如果我是怕堕入一种可怕的万劫不复的深渊才掐他的,那完全可以说我真正怕的并不是我天生不是“国家干部”或“城市人”、“非农业人口”那个深渊,而是我这样掐他,这样残害他,他都没有一个“人”反应才是我万劫不复的深渊。当然,正因我需要的就他做出“人”的反应,我便决不会让他看出了、感觉到了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但是,他始终也没有做出一点儿“人”应该做出的反应来。每从他脸上掐掉一块肉,我就感到从自己心上掐掉了同样的一块肉,这种感觉是实实在在的,也是可怕的,我无法承受的。可是,我却只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因为他没有一个“人”应该的反应。而且,对于我来说,如果我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自始至终也不会有一个“人”的反应,我连动他一根毫毛也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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