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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_向小舜【完结】(233)

  冯石头的爹妈见在新学期他们的儿子的脸又变得血迹斑斑,就托同学给我带来了一段话。这段话很长,很完整,显然是冯石头的爹妈反复给我这位同学教了好多遍的。这段话是这样的:

  “叫他以后别掐石头的脸了!他都快把石头的相破了,叫石头长大了哪去讨老婆,成起一家人。他是个副组长,又是老师的娃儿,人聪明,学习成绩好,还有后台,长大了会当‘小秘书’,这些叫他该管石头,有权教育石头,但石头有错他可以打,打石头的屁股,罚石头下跪、扯耳朵都可以,我们都支持,都不会说他做错了,都认为他有那个权力。只是别再把石头的脸掐得大坑小坑的,别把石头的相破了。石头每天回来都要挨打,就为他脸上又掐的有血口子。石头也不是一个不听话的娃儿,虽然他小禹怎样教育石头都应该,我们也望他小禹把石头教育好。他可以要石头给他干啥就干啥,把石头当奴仆、下人使唤,这些都是石头应该做的,只是别再掐石头的脸了!”

  传话的同学还模仿石头爹妈的口气把话得非常轻松。

  听了这段话的震惊和愤怒是无法形容的,我感觉到这一瞬间把整个事情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都决定了。是的,我震惊,但这段话又完全没有出乎我的意外。我看到的是:我就因为知道到这时候了他们才会有反应,而他们的反应一定是这样的,一定会给我带来这样一段话,这段话一定会强调我是“副组长、又是老师的娃儿,人聪明,学习成绩好,还有后台,长大了会当‘小秘书’”,我才对冯石头,对他们的儿子做那个事情的。事实上,当初在我做出那个要对石头进行一年的行动并把他一生给毁了的决定的时候,我从垂挂下来的全都是死尸一般的东西中就看到了我是“副组长,又是老师的娃儿,人聪明,学习成绩好,还有后台,长大了会当‘小秘书’”,这就是使我可以完满地完成任务、达到目的有一种绝对的保证了。但是,我以我整个生命在厌恶和反感的恰恰就是我是“副组长,又是老师的娃儿,人聪明,学习成绩好,还有后台,长大了会当‘小秘书’”,我因为有这些身份和头衔我就能够没有障碍地对冯石头做那些事情,毁掉他的一生。石头的爹妈想不到,正因为他们到这时候了才有所反应,而且反应只是这样一种反应,只是给我带来这样一段话,我对他们的儿子不仅不会停手,还会变本加厉。

  冯石头的爹妈说我有后台,指的是我爹当年的一个学生如今当上了某公社副书记,此人姓黄,我们前文提及过,我去公社医院看病,那个医生在听说我们有他这么一后台后才肯给我把脉。他是不是我们家的后台是另一回事,而是对于我们沟里的人来说,“后台”才是一切,不管什么人,没有“后台”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可能是,所以,我们有这么一个我爹教过的学生当上了公社副书记,在我沟的人看来就是我们家也有一个“后台”。我知道冯石头的爹妈说我有“后台”指的就是这回事。在我对冯石头做那一切刚开始的时候,就知道,人们认为我有这么一个“后台”,将是我能够绝对成功和完满地完成我将在冯石头身上完成的一切的一个有力的保证。

  他们不知道,不管是后台还是前台,不管是正组长还是副组长,不管是大秘书还是小秘书,所有这一切对于我都不过是死亡和死尸而已,虚无而已,在机械强迫力的作用下机械的运动着的没有生命没有意识的存在而已,所以,我对冯石头所做的不可能因此而停止下来。只有真正的生命、真正的活着的人才可能阻止我,终止我对冯石头干的一切。

  得到了冯石头的爹妈给我带的这段话后,我对冯石头说:

  “你过来!”

  他筛糠般地抖着,好像浑身奇痒难耐,双手不停地互相抓挠着,手背上的血都让他抓挠出来了,却好像一点也没有感觉到,黯淡无光的眼睛里是千百万条恐惧、胆怯的游蛇在疯狂地窜来窜去,嘴嗫嚅着,要吐出一个什么字来,却终于什么也没吐出来,只发出了一个含糊的不知是在说“不”还是在说“是”的声音。我顿时如获得超视力地看到,他在他爹妈面前,在所有大人面前他都是这样的。他是绝对孤立无助的。我也看到了,我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是绝对孤立无助的,我就不可能对他做什么了,一丝一毫也不可能了。

  石头的两边的脸都已经布满了血口子了,它们每一个都是那么清晰和醒目。他仍然是只要我每天要对他做的那件事一完事,他就和后排的那几个同学又说又笑起来,尽管这几个人早就可算作是我的同谋甚至于同伙了。只要他多少意识到我在注视他,他的眼睛中就马上是那种一切都熄灭了的、阴间般的一切,那种如万千虫蛇乱窜的恐惧。他是那么麻木又是那么敏感。事情就是这样。

  石头的两边的脸颊终于没地方可下手了,而到一年的期限却还有一段时间,而一年的期限不到则是无法停下来的,所以,我开始在他的额头上下手。向他额头伸过去的手我感到比泰山还要重,那神的光芒已经成了一种绝对残忍的光芒。我感觉到额头上的肉要脆一些,但是,每掐下一块肉都会让人感到骨头的存在,这让我的手都微微抖了起来,而尽管我已经在石头的脸上掐下那么多块肉了,手以前却没有抖过。我控制住自己,因为发抖是不允许的,因为一切都只不过是死亡针对死亡、机械针对机械的运动而已。对于冯石头,我从他的额头上掐下肉来,也就是他的苦难更上升了一级的标志。他整个人在我面前颤抖着,他的眼睛,他的嘴,他的额头,他整个人,他整个人的每一块肉每一块骨头每一个细胞,全都成了那个嗫嚅的乞求我的“不”字,但他既整个人都只不过这样一个嗫嚅的乞求我不要再干下去了的“不”字,又对我连这样一个乞求的“不”字也说不出来了。

  秦老师又像从长期的睡眠中醒过来了,又一次发现了冯石头血迹斑斑的脸了,这张脸我一看见强烈地、震撼地想到的一个词就是“粉碎”。不过,醒过了的秦老师仍然是睡意朦胧、神志不清的。她已经不再相信冯石头的脸是他爹妈弄出来的了。她已经多少明白了是我干的,猜疑地、小心而亲切地问我,我天真、美好、真诚地摇摇头。事实上,我也确实感到不是我做的,我什么也做不出来,什么也没做过。她向我提出了一些可能还真是我干的理由,我还是那样摇头。我发现她还悄悄观察了我好几天,想要弄明白我是不是在撒谎。我知道她在观察,她藏在哪里观察我都知道,我没有让她观察到什么。我没有让她观察到什么,但继续在冯石头的脸上掐下肉来却一天也没有拉下过,因为拉下一天也是不允许的。只有一天也不拉下,只有做到“绝对完美”和“绝对成功”,整个事情才是神圣的,才能保证我不堕入万丈深渊;只有一天也不拉下,只有做到“绝对完美”和“绝对成功”,我才可能有当初从冯石头脸上掐下第一块肉的行为。她显然也向其他同学做过调查,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对她说过什么。不过,至此,她也把整个事情放下了,从此连冯石头那张脸看也没有看过一下了。我看得出来,她最后当真是相信了不是我干的。我还看到,对于她,虽然从一切方面分析我的嫌疑最大,但是,我天真、美好、真诚的那种摇头起到了作用,因为我那种摇头是当真是天真、美好和真诚的,不是装出来的,没有掺一点假的,她也宁愿相信它不是装出来的,没有掺一点假的,而代价就是从此再不关心冯石头那张脸了,将它从她的视野和意识中完全移除。当然,还有许多其他原因使她选择相信我并从此看也不看冯石头一眼了,对这些原因我也全都一清二楚,尽管我未必能够把这些表达出来。我要不清楚这些也就一开始什么也不会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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