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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_向小舜【完结】(24)

  这时候我已经在上学了。每次放学回家,走进院子,走到那个拐角处,拐过它就能一眼看到我们家的家门,如果门开着就能一眼看见那堆被可笑地伪装起来的全是爹偷来的树木的时候,是我不知道多么艰难的时候。因为怕看见了那幕我们偷的这些树正在受到清查的情景。

  有一回,我放学回家,还没有进院子,就听见了一片嘈杂声。但这声音并不是一片混乱。显然是几个社员群众在把我们家那些树一根一根地从屋里抬出来,整齐有序地排放在院子里,一个上下的人都信得过的干部在清点、丈量这些树木,向一个身份应该是文书的人报数,这个文书在一个整洁的小本子上认真地记录着。显然有两三个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的公社级的干部在场,他们坐在那里,显得很平静自在,还在聊天,说的是些今天的天气如何的话题。我听见爹立在一旁,好像什么也没有想的样子,只在习惯地用手在肩胛处搓汗条,也像我熟习地那样全身颤抖着,身边一边站着一个民兵,有把他控制着的样子。妈在把开水递到那几个公社来的干部手里,谦卑地请他们喝水,他们摆摆手说他们不渴,你去忙你该忙的事情吧。

  我走进院子,走向那个拐角,越来越清晰地听见的声音愈加表明了我刚才听见的是没有错的,并且,院子里的情形我也逐渐能看到一些了,我看到了好多围观的群众的背影,听到了他们没有大惊小怪地叫喊,没有议论纷纷,但不时还是要说两句,发出低低的“妈呀,这么多呀……”的惊叹。我看见他们动了起来,在让道,原来是给又抬出来的树木让道,我看见了这几根树木的头子。我还看到了在我本来不进院子就能一眼看见的好几个地方都站满了人,先我没注意,是因为他们几乎是沉默的,主要是在观看,也在议论,但议论的声音也不大。看他们有那么多,还是那样的样子,我就本能地抬了一下头,看见我们的院子后面那面坡上也站满了人,差不多有半条沟的人,他们也都静静地站在那里看我们院子里的情景,在他们站的那里可以把我们院子里情形整个看个一清二楚。看来,一沟人都知道我们家今天出了什么样的事情了,只是我到现在才知道。

  经历了那么长时间和那么多恐惧的折磨,却没有想到自己所恐惧的事情就这么来了,来得这么平常,这么自然,这么简单,没有一点惊人之处,让以前所有那些恐惧、担心都显得没有一点意义了,叫你只有显得那么简单而平常有现实需要面对了。

  我真不想再往前走了,永远也不向前走一步了,可是,我没有办法,特别是,在这种时候,我还不能让所有正看着我们家的灾难的人看出我在我们家的灾难到来时有一点闪失,所以,我还是一步步走近那个致命的拐角并走过了它了。走过了它我才看见院子里空空如也,根本就没有那些事情,连一个人、一只鸟也没有,空空荡荡,鸦雀无声,再朝那些我确信自己看见站满了人的地方看去,那些地方也一个人都没有,往院子后山上那个我刚才几乎看见了半条沟的人的坡上望去,那坡上也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过。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一个过于似真的幻觉。

  这整个幻觉在我拐过这个拐角而没有看到我以为一定会看到的情景时“嗖”地一声全没了,感觉是就像把一枚钉在我脑袋里的钉子拔掉了,并且也和一下拔掉了我脑袋里的一枚钉子一样,留下了一种完全无法忍受却又只有忍受的奇特可怕的痛苦,一种甚至于相近于死亡的感觉。

  我的感觉是,我已经被长期高度的精神上的紧张和深入而病态的恐惧给毁了,就像我在爹身上看到的那种生存和生活已将他毁了一样。

  但是,主观永远是主观,不管它多么残酷可怕,它也代替不了现实的残酷可怕,抵消不了现实的残酷可怕,阻止不了现实的残酷可怕。

  我们家那堆偷来树最后终于还是出事了。爹被通知去大队部。我们立刻知道这就是我们家那堆偷来的树出事了,大队部要找我们的事了。他们不找我们的事也就不会有谁找我们的事。爹去的时间不长,但我们觉得时间很长,在这个短暂而漫长的时间里我体验到了一种可怕的,已经超乎语言可以描述的寂静。在他去的这个时间里我们家也的确只有寂静。他回来了,什么也没有说,我们也没有问他什么。但是,我却偷听到了他和妈的谈话,而且只偷听到了一句,这句话就是妈平静而坚定地说:“我去找他!”妈一落口我就知道她所说的“他”是谁了,又为什么只有她去找他。爹没有说话。但我的心却像一下子吸进去了一切、它本身也像是一下子被吸走了吸进了虚无一般地体验到了爹这一瞬间的无言所表达的令人颤抖的一切。我立刻就走开了。

  妈是一个晚上去找张书记的。她没有对谁说她出门了,她去干什么,是去找张书记,但我们都知道她出门了,出门就是去找张书记。她去的时间也不长,但是,在这个短暂而漫长的时间里,我再一次体验到了那种可怕的寂静,那种可以压碎一切也压碎了一切的寂静。事实也是,在她离去的这段时间里,我们一家人都知道她离去了,她是去干什么,所以,一家人都彼此躲开对方,单独与寂静无声相守。我们都必须单独和寂静相守,躲开任何人,躲开所有人,躲开任何事,躲开所有事,也躲开所有声音,避免发出任何声音,但是,也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时候单独与寂静相守是多么可怕,这种寂静是多么可怕,是人就绝对不能遭遇这种寂静,更不能和这种寂静单独相守。

  妈这次出行过后两三天的一天中午,烈日如火,正是一沟人都在家歇息沟里比午夜还静寂的时候,家里人也都像是在各自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午休的时候,她又去找了张书记,同样没有对家里人说她出去了,她去干什么,也同样是从后门走的。我甚至于是她都走了好一阵子才一下子意识到她出门了,去干什么了,这一瞬间,我一下子就从家里所有东西、每一样东西中都看到她出门了,她去干什么了。我从家里每一样东西,哪怕只是在从瓦缝里射进屋里来的光柱中飘飞的尘埃中都如此看到如果她没有离去,没有去做那件事情,这时候家里就不会有一件事情、一样东西会是我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我从家里每一件事情、每一样东西中都如此看到,从这时候起到她去把那件事办了回来,我不再可能看到任何人了,也不会有人来让我看到了,我也不再可能出声和听得到家里其他人的声音了,我只有单独和这时候穿透一切而将我密封起来了的这种特定的、把所有一切我无法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真相大写在它里面的寂静相守了。

  这个寂静,和妈上次去找张书记时我所遭遇的那种寂静是同一种寂静,但是,这一次它却比上次强大不知多少了,就好像同样是火,但上次的火只不过是把我烧伤了而已,而这一次它却是将我烧死的火了。我看着它,我从一切中看着它,和它相对,即使仅仅是一粒尘埃,我也从这粒尘埃中整个地看着它、看着它整个,在所有一切中、在每一样东西中、每一样东西的每一处每一点中,我都整个地看着它、看着它整个,而它是那样可怕,我没有任何办法回避、躲避、逃离这种可怕,也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帮助我,我只有看着它,整个看着它和看着它整个,也被它整个“看着”,就这样,我看到自己只有向那么一条路走去,面对如此的可怕这是我别无选择的,而且,我也看到自己已经走上那条路了。这条路就是我的一生已经不可逆转了,已经被彻底地、永远地决定了,我将走上一条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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