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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_向小舜【完结】(258)

  在这最后三天时间里,我感觉到自己已经把绝大部分应该放弃的东西都已经放弃了,我的感觉是自己把足够装满一个又一个宇宙的东西都放弃了,我似乎眼睁睁地看到了它们掉进那无限的虚空里去了。看到一块块每一块都有半个地球那样沉重浩大的东西从我身上剥离出来崩落进虚空中去,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凡的景象和非凡的体验。

  这三天时间每天早晨我仍然是准时起床,用那种办法走到外边那条大路上,在离黑暗最近的地方站着,只保证自己一天中都不会有自己的影子落到黑暗里去就行了。我就这样如负全宇宙的重量和无边无际的罪恶一般地向着那光明和黑暗站着,一整天只有见自己的影子有可能落到黑暗里去了才会移动地方,也才会动一下。对于我,这就是站到离宇宙的中心最近的那块地儿上去,就是站到再走一步就站到了上帝的脚背子上的那块地儿上去,就是站再往前站一步就站到宇宙和时空之外的那块地儿上去,就是站到离存在和真理的最高峰只有一步之遥的那块地儿上去,就是站到离那个能够把宇宙、世界、万有和一切的重量都稳稳地担在了自己的肩头的点最近的那块地儿上去。我知道这对于除我一个人之外的所有人,对于全世界,都是可笑的,我也知道我们一沟人,包括我家里人在怎样看我,但是,对于我,我是不是真的就站到了离那么重要的位置那么近的地方、是不是真的就有那么重要的位置是客观存在的,已经完全不重要了,有那种重量压在我身上,有那种真实和神圣显现在我面前,即使它是无形的或甚至于是虚妄的,我也只有承担它,就像黑娃,他一张一张地把纸撕掉,对于人们,对于全世界,这都不过是在撕一张张纸而已,而这对于他就是在撕掉一切,撕掉他的整个人生,我站在他的位置上听到的撕纸的声音撕心裂肺,说我和黑娃这是假的或虚妄的,是没有意义的一样。我不敢就站到那个位置上去,是因为那就像宇宙一样重的敬畏之心,也因为我还远没有放弃应该完全放弃的。我站到离那个位置那么近的地方去,也因为那和宇宙一样重的敬畏之心,还因为我要通过我自己让所有看得见我和看我的人们能够看到那个那么重要的位置是存在的,人也是能够站到那个位置上去的,即使这些远远近近看我的人都不过是在以幸灾乐祸的心态看我的毁灭。

  我只能走到离黑暗和光明那么远近的地方,以上说法是内在的原因,还有外在的原因,尽管严格说来它也是内在的。这个所谓外在的原因就是还有一个小小的幻象,一只老虎头模样的幻象,有我的头那么大,张着大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紧紧地咬着我的喉咙,我的感觉和真有一只老虎这么咬着我是一样的,喉咙处清楚地感觉着那牙齿的力度和锋利,还感觉到从老虎嘴里哈出的热气。我当然知道这是幻象,并把它称之为“假的幻象”,这是相对那光明和黑暗而言的。我称那光明和黑暗为真实和真理,不是我不知道它们也是我的幻象,而是出于那种敬畏,也出于它们那种超乎想象的强烈和浩大。这只幻象老虎紧紧地咬住我的喉咙,意在只要我敢轻举妄动,我即刻就会毁灭,完全不能怀疑,那就是真的毁灭,或者是我真的成为黑娃第二了,或者是我就倒地绝命了。多少次我都要走进那黑暗里面去,走到高观山顶上看那光明,我没敢这么做,就是因为这只幻象老虎;多少次我都要结束我这荒唐的行为和经历,回归正常世界和正常生活,我也没有这样做,也是因为这只幻象老虎。我不敢不听它的,我虽知它是幻象而已,却也不敢怀疑只要我敢贸然行动而不是无止境地放弃和顺从,它锋利的牙齿就会一下咬下来,我说毁灭就毁灭了。

  我打算的是就这样每天都站到那黑暗跟前去,或者就这样直到任何时候,或者等到时机到了就走进黑暗走向高观山顶,但是,还是这只幻象老虎,步步逼我后退。它向我表明的是,那光明和黑暗虽不会再扩大它的范围了,但会无止境地增强它们的强度,无止境地发展和显现,为了我不至于毁灭于它们的发展和显现,也为了我有个更好的领略和理解它们的位置,我得后退再后退。这只幻象老虎的形象凶恶恐怖,但也无限完美和雅致,绝对是神的杰作。它是无声的,但它却在告诉我一切,命令我一切。

  就是在这只幻象老虎的作用下,我在户外的最后三天的最后一天,早上起来按那办法走到院子外的一块菜地里,离那条大路和那黑暗还有好远,就走不动了,停下来站在那里,站了一整天。天黑了,我按那办法回家,却没有回到家里,而是站在我们家的菜地里离我们家的房子最近那块地方,就那样站着不动了。

  这最后三天每天晚上我都是回家回到这里,在这里站到不能再站下去了才进家门去。这两年我们家的经济条件稍微有所好转,再加上高考恢复后爹更重视我们身体所摄“营养”能否保证不影响我们的学习,有时会一天三顿饭,也就是有夜饭,但远不每天晚上都有夜饭。这一次,好几天来他们每天晚上都会煮夜饭,这是在对我表示某种东西。我每天天亮出门了天黑了才回来,回来了也虽然一整天一口水也没喝,却不会把他们给我留的饭吃多少,他们却也只有通过这些天每天晚上都做夜饭来表示他们要向我表示的东西,向我伸出他们的手。我站在我们家的菜地里,脚下踩着枯黄的菜叶,动也不动地垂头面向那光明和黑暗站着,他们把夜饭吃了,吃了给我留着的饭都凉了,他们干完夜活都准备睡觉了,我都还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爹出后门来冲我吼道:

  “你还不回来把饭吃了睡觉还在干啥子?”

  好几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不把睡觉说成是“休息”而说成是“睡觉”,而且我这一次的行动进行到一定分上的时候,从和那光明出现的时间差不多的时间开始,他也就不再提说“学习”两个字了。他们没有完全不管我,但离我远远的,显现出他们在静观,看情况向什么方向发展,也在等待,等待我恢复正常。和以前相比,我感觉到自己被一种越来越大的来自人们和家里人的虚空包围着,多少次我都要打破这个虚空向他们的出声,接着他们伸过来的手,恢复正常的生活,让一切像以前每一天一样,但是,不只是那光明和黑暗,还有紧紧咬着我的幻象老虎,使我什么也不能做,也什么都没有做。

  我在户外最后三天每天晚上站在我们家的菜地里的时候,我两兄弟都会来陪着我。他们坐在菜地边,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弟弟七八岁,哥哥十二岁,快上中学了。他们不对我说话,也不劝我,这大概是因为他们相信对我说什么都已经无用了,我也不会对他们有任何表示。但他们来陪着我就是因为他们同情我,相信我有多么不幸,他们出于手足之情的责任心认为他们应该这样来陪我一会儿。他们聊天所聊的内容也很沉重,直接或间接和他们认为就是它们使我如此不幸的那些事情有关,语气中充满了沧桑感。他们有可能以为我已经完了。有一天晚上,他们聊着聊着,哥哥语气中充满了仇恨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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