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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_向小舜【完结】(292)

  我这才明确意识到我已经把一家人带到了什么样的黑暗中。他们已经当我这一回不死也会疯,成为黑娃第二,而这两种情况不管是哪一种,都是这个家的耻辱和灾难。这不仅只要是死和疯对谁家都不是好事情,更因为像我这样的死和疯是另类的、非正常的、特异的、世界不承认不允许的死和疯,如果我不是这样的死和疯,或者说他们不认为我这次的死或疯是这样的死或疯,他们都不会那样,爹、妈、两兄弟,还有我们整个山沟的人们,都不会那样。只是我仍然无法关心这些事情,我只有如等那个神人来“拿走”我身下的枯菜叶、消除我对虚无的最后一点恐惧一样,等着我可以关心这些事情,能够对这些事情做出反应的时候的到来。

  这个晚上后的第二天晚上,深夜里爹突然跃起来都冲到他们的门口把门撞开了,妈也闪电般扑上去把他给制止住了。我听到他们在门口的搏斗中两人都轰然倒下去了。终于,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了,不怕全世界的人听到的吼叫道:

  “他睡的床,他穿的衣,他吃的饭都是我给的!也是人民大众给的!它们是我的血汗也是人民大众的辛勤劳动!他没有资格白白占用我的血汗更没有资格占用人民大众的劳动!我是在替人民大众替我们社会清除他!他只配像垃圾、像臭狗屎一样扫地出门!而他迟早也会被人民大众和社会像垃圾、像臭狗屎一样从地球上清除掉!”

  听得出来,爹这也是吼给我听的,而我如果还没有丧失最后一点理智和清醒,该听得出来他到底想要说什么。而我实际上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像这几天这样清醒,我这几天的清醒是寻常人的不知多少倍,相比之下,如果他们是人,那我就是神了。

  这次以后,爹就平静下来了,再也没有发作过。他像是已经认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到我屋里来过一次。七天七夜,他就只来过这么一次。

  他无声地走进来,来到床前,没说什么,也没有看我,伸手想把我压在身下的那片枯菜叶给取掉。他这么做,大概是以为这一次我的一切都和这类东西有关。但我却因他这么做而打了一个寒噤。他立刻把手缩了回去,跟着就无声地出去了。他没有正眼看我一眼。

  一天天过去,很显然他们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我这次一定会非死即疯,只不过他们还没有人把它公开说出来而已。他们都在等待,等待我的“那个时候”的到来。

  妈再给我端饭进来和把陈饭端走,脚步更加匆忙,甚至于脚下都有欢快之声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在我们这里,人之将死,家里人不一定——我只是说不一定——会很悲伤,在看着躺在床上的人的“那个时辰”的到来,反而步履会欢快,声音中也有压抑不住的欢喜。我看到妈不过是在重复我们这里的人遵守的一种模式而已。

  妈端着那碗已经凉了却没有动过一下的饭步履不无欢快地出去后,还会与一直都在窥视着和关注着我的事情的院子里的那个老太婆,就是我们前文写过的那个蒙婆婆,相视一笑,指指她手中的饭,那意思是说:“你看,又没吃!”完全和有些儿媳妇从弥留之际的老人床前端出去又一口也没有吃的饭一样,对于她和有些旁人是一件乐事,喜事,一件给人以某种快感和刺激的事。我还会听到她和蒙婆婆小声说几句什么,虽是打哑谜似的,却只有傻子才听不出来她们在说的就是我这次不死也会成为黑娃第二,就和我们这里许多儿女们、儿媳妇与亲戚、外人交流他们弥留状态的父母的情况一模一样。她们也根本不怕我听到,听出来什么了,就和我们这里许多儿女们、儿媳妇们交流躺在床上的快死的老人的信息、看法、意见一样,虽然故意偷偷摸摸、打哑谜、装模作样,却也生怕床上的老人听不到,听不明白,更不可能真正掩饰住他们的兴奋,以求从中获得某种病态的快感。不同的只是,老人快死时,这些儿女、亲戚、邻居,会到床前一本正经背书似的说些安慰的话,也许还会掉几颗眼泪,但是,谁也忘不了叫老人听出他们实际在说:“你就要死了,这是天定的,而我是把天意看明白了的!瞧我多么了不起,多么正确啊!你要记住我不是第一个看明白的,也是最明白的,没有哪个赶得上我!我真的很了不起!”

  七天时间过去五天了。按照他们的逻辑,从第五天起还不能断定我非死即疯,那实在是在怀疑他们的眼力。第六天,我听到妈端着我没有动一下的饭出去的脚步更加轻松和欢快,迫不及待地要出去和早就等在那里的蒙婆婆交流我的“进展情况”,蒙婆婆也为此准备了一套安慰和同情的话。

  我听到妈说:

  “这已经是第六天了……”

  真的是有压抑不住的惊喜和快乐,还在为只有她才有通报“进展情况”的身份的自豪。

  蒙婆婆笑了起来,却又忙说:

  “你也别放在心上呀!他不那个总还是你屋头的一个劳力!”

  她的意思就是说如果我不死,成了黑娃第二,我也还可做我们家的一个劳力。黑娃就仅仅是他们家的一个劳力、一个牲口。我想我已经六天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爹都未必知道,但妈却一直在和这个老太婆分享着这个秘密。我意识到秘密是需要有人分享的。

  第七天,妈似乎是受命进来特意看了看我眼睛。在她要看我的眼睛的那一瞬间,我还怕她真看见了,因为我知道我眼睛充满着非人能够正视的光明,不管外面有没有那种光明,我的眼睛里也充满着光明,它的强烈和明亮,已经是只有神和死人才可能逼视的了。不过,她并没有真看入我的眼睛。她浮皮獠草地从旁边看了一眼,是看到了我的眼睛,但是,很显然,一种无形而强大的她无意识设置起来的障碍拦在她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之间,使她根本就没有真正看到我眼睛中的东西,看到的只是她主观想象和理解中的东西。这样看了一下,她就出去“复命”去了。我无法忘记她看我就和那些快乐的儿媳妇到公爹公婆床前快乐地看公爹公婆的死亡进展如何谈不上有任何区别。

  她就这么看了一眼立即就出去了,脚步中甚至透出兴奋。我听到她一出去就对蒙婆婆说:

  “眼睛都散了!”

  我们这里的人说已经进入深度弥留状态的人才会说“眼睛都散了”。妈就这样看也没看就做出了一个想当然的结论。不过,我将以一生的经验去认识到,这实在是我们人经常会犯的毛病,我们人实在是经常是这样的,实在经常是做出了想当然的结论还不容他人挑衅。

  我听到那老太婆说:

  “那就是要快了。你们也该准备一下。再说啥他也还是活了一回……”

  蒙婆婆是说我快死了,我们家该准备准备我的后事了。我听到妈说:

  “我才懒得。就当没养他嘛……”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深切地意识到妈看似轻松甚至于欢快,实际上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这种压力就来自于蒙婆婆们,我这次的事件一沟人也许除了黑娃那样的外,根本就没有人不时刻在窥测着、探究着,其动机、心态和蒙婆婆大同小异,爹妈他们就生活在他们的这种压力之下,而这种压力绝对不是爹妈他们能够承担下来的,可以说,我正因为就是要顶住这种压力才落到现在这个下场的,妈像这样对待我,实在是她在这种压力下的必由之路,除非她愿意落到和我一样的下场。所以,我突然理解了妈,理解了她的不幸,理解了我实在不应该让她这么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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