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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获鸟之夏_[日]京极夏彦【完结】(27)

  在海岸边,伫立着好几个穿黑衣服、德行高超的僧侣,每人手上都拄着锡杖,哗啷啷地摇响着。我觉得有趣,不知不觉地看傻了。

  可是,女人用力地拉住我的手臂,硬把我拖向路边摊前,说道:

  「嘿,很漂亮吧。」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多看和尚几眼,女人面露不悦,我觉得该向女人赔罪,但想不出该怎么喊她,因为这女人是我的母亲,平常一天叫好几次的,现在却……

  女人对我噤口不语显得很不高兴,斥责了我。

  我想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女人抓起我的头,用力地压到沙滩上。用鬼似的声音嘟嚷着什么,可是因为我的耳朵渗进了沙子,根本听不见。

  为什么耳朵不能闭起来?我如此想着。

  沙子逐渐渗进耳朵,我的头变得非常地沉重。脖子扭转后看到女人服装下摆卷起后那白色的足胫。

  我告诉自己不可以看,试着把头转向另一边,可是头被接连使劲地压住,脖子怎么都动弹不得。

  僧侣们用锡杖的尖端刺了鱼后高高举起,开始高兴起来。

  我想因为他们猎获了鱼,所以觉得愉快。但那可不是鱼喔!

  其中一名僧侣说道:

  「这种事也会发生呢。」

  他们刺的是婴儿。

  似乎是不高兴我看到这些场景似的,女人很不愉快地急促走进路边摊贩里。里面像沙漠似的,卖着色调粗劣的布和非洲的青蛙。

  我想喊住女人,但是怎么都想不起称呼来。

  单独一个人很孤单。

  我只是个孩子。

  女人对我喊声不语显得很不高兴,斥责了我。

  女人一把抓住我的头,使劲地按在沙滩上。沙子很烫而且有很多座头虫(译注:和蜘蛛很像,四对脚,如丝般的细长躯体,小腹部有环节)混在其中,我的心情变得很不愉快。

  几百只座头虫缠在我背上、腹部,满满的,非常刺痛地在我身上爬着。

  座头虫爬进了耳朵非常难受,我忍住疼痛抬起头。女人的力气很大,我感到很苦恼。但抬起脸一看,前面是女人敞开的衣领,我更觉得难受了。

  从敞开的衣领瞥见女人白皙的乳房,我虽想着不能看,但是无法闭起眼睛。

  我感到束手无策,想到饭厅去,挣脱了女人的手。

  蹒跚地在沙滩上走了两三步。

  拉开纸门,妻子正在看报纸。

  妻子用诧异的表情看着我。我想那也无可奈何,因为我像个被母亲责骂的孩子。

  座头虫万一黏上坐垫就糟糕了,我啪啪地拍打着身子,掸掉虫,耳朵里的沙子该不会掉下来吧。妻子皱起眉头看着我,问道:

  「怎么啦,睡迷糊了吗?」

  「呀,没那回事唁。脖子痛得真受不了。」

  「睡姿不良的缘故吧。昨晚你也像是被梦魔压住,整个身子都露在外面了呢。」

  说完,妻子盯着我的脸看。

  我以为脸上还有座头虫,这么想以后,觉得脸上刺痛,心情突然变得很坏,用手掸着脸。

  「怎么啦?脸上都是榻榻米的印子。看到你这模样,连我都发痒了。」

  妻子说道。难道没有座头虫吗?

  但为什么会有座头虫呢?

  我突然感到那东西不存在。不可能有!

  「妈妈!」

  然后,我忽然想起这句话。可是,为什么会忘记?不,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妈妈怎么啦?」

  妻子问道。

  不,没什么。我从新历年回老家见了母亲以后,就没再碰面。而且,可能因为母亲原来是教师的关系吧,在那个时代,算是少有的不穿和服的人。除了在战争中,穿和服饰裙裤的模样以外,我就没见过她穿和服。

  和服又怎么啦?

  说起来,穿和服的到底是谁?

  「是久远寺凉子!」

  我终于从梦中醒转过来。

  妻子现出受不了的表情说道:

  「提起精神,TATUS先生。」

  妻子在我们两人独处时,如此称呼我。

  「那个叫久远寺的是谁呀?」

  妻子纳闷地问道。我听到久远寺的名字由妻子嘴中道出,感到相当愧疚,然后我支支吾吾地敷衍了过去。

  妻子雪绘只小我两岁,已二十八、九岁了吧。我对年龄漫不经心,连自己正确年龄是多少也不清楚。尽管如此,雪绘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大。我想说好听一点是成熟,但主要还是吃了苦。刚认识的时候,才十八、九岁的姑娘,还感觉不出来,最近我觉得她似乎特别疲劳。昨天,寅吉说的虽是奉承话,尽管是我老婆,但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令人感到惊艳的时候,但有时又觉得很普通。看起来普通的时候,多半是疲倦的时候,因此每当那时,我就会感到自己有一些责任。

  于是,现在妻子看起来很疲倦。

  「已经醒来了竟还会做梦,又不是小孩子。」

  妻子一面笑着、一面为我倒了杯热的粗茶。但妻子经常面带笑容,这使我松了口气。可是,今天早上,连眼尾的笑纹都看起来很憔悴。

  「TATUS先生,到底你最近在做什么?每天都是上哪儿去啦!觉得你的气色一天比一天糟。」

  「什么嘛?难道还演《牡丹灯笼》不成?别担心,我是忙着搜集写小说的材料。」

  实际上,情节的确类似《牡丹灯笼》。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告诉妻子那个事件,并非不想让她担心,说起来其实是一种接近羞愧的情绪。

  然而,刚才的噩梦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详细的情节。我想,久远寺凉子多半出现在梦里。当我现在坐上坐垫的瞬间,本来还在我的梦里,但那记忆却仿佛遥远的一百年前似的朦朦胧胧。不管怎么说,由于昨天京极堂亲手破坏了梦的神秘性,反正也无所谓。可是,我从那以后仍暂时无法从梦的余韵中脱逃。

  幸好雪绘是那种不干涉老公工作的老婆,所以我可以不说明原委地离开家里。我觉得像骗了人似的有种歉疚感,但我想反正不是对老婆不忠,所以没关系吧。

  出了家门虽然是好的,但我为了不知如何到杂司谷而稍感困惑。丰岛那一带已经好几年没去了,学生时代和伙伴们曾一起去看鬼子母神祭典,那算是最后一次吧。从那以后,就没再去过,所以不清楚怎么去。说起来,我对那一带,从战前以来就没什么印象。巢鸭有疯人院、也有拘留所,后面则全是坟墓。那是我的印象。

  当然,目白有学习院大学、池袋也有立教大学等,可是我对那里的印象很淡,加上丰岛区被严重地空袭过。听说大部分建筑都被烧毁了。后来在烧掉的地方兴起了黑市。

  烧焦土地上的秩序恢复了。瞄准那极短暂的空隙,黑市很自然地发生了。在最兴盛的时期,全日本有一万五千个黑市。

  我讨厌黑市。没有秩序。蜂拥而至的许多粗暴的声音。混沌中的压倒性的自我主张。强韧的生命力。这一切,都是我所庆恶的。因此,我一次都没去过黑市。

  有人说,那其实是人类本来的强韧的姿态。这大概也算说中了。我想,如果没有黑市的强韧,恐怕也没有今天的复兴吧。可是,即使说那才是像人样的生活方式,那至少我本身是不愿意那样地过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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