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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骨之梦_[日]京极夏彦【完结】(12)

  “跟你在一起之后,也那个……”

  “嗯,没断。不,是丈夫放弃了我,选了那女人。”

  “选?”

  “逃了,两人携手逃亡。”

  “逃?从哪里?从你身边吗?”

  “害怕去服兵役吧。”

  “啊。”

  再怎么说也是国家总动员,一出动就是一亿(注:一亿,当时日本国民大约一亿人口。)人口,虽说日本全国上下斗志昂扬,但像这样的破绽偶尔也会出现。在征兵检查前动些逃避兵役的手脚,或是一收到征兵令就逃逸无踪,据说一亿人里也有相当的数量。

  伊佐间也是,如果叫他再去一次,也不肯吧。谁也不想死,那是身而为人极其自然的感情,可是就像方才朱美所吐露的心声,在某个时期,光是在脑袋里想也是一种罪愆。

  “在荣征会之后吗?”

  “对,听说要视死如归,所以逃走了。真没志气,那个申义。”

  她丈夫的名字好像叫申义。

  “并且,如果说跟正室跑了还好,他是跟情妇喔。还把生病的父亲丢给我。明明以前一副孝子模样。如果一个人跑了还值得同情,不是吗?”

  朱美与其说在生气,不如说是一脸嘲讽的表情。那是自嘲,抑或是对怯懦丈夫的嘲笑,伊佐间无法判断。

  “特高警察(注:“特别高等警察”的简称。特别高等警察为日本二次大战前为维护社会治安,扫除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之曼延而成立的秘密警察。于幸德秋水暗杀明治天皇事件后成立,战后废止。)啦、宪兵啦,说什么我是一伙的。”

  被盘问也是正常的吧。据说起初无法确认是和那个叫民江的女孩。家人首先被怀疑,被诘问。

  “那是没关系啦。他们也是在工作,因为是逃跑的丈夫不好。比起那个,哎,村民们态度的转变啊……”

  遭到村民制裁的恐惧、惨痛、悲伤,伊佐间无法理解。生活艰困的社会、不当的正义感、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可反抗对象的反抗。这样的破绽,很容易成为那些欲望无法满足者的发泄出口吧。那是很单纯的集体精神病,是一种欺凌。在以大义为借口的大旗下,光明正大地做,结果更是凄惨。

  ——哎呀哎呀,真是平凡的分析啊。

  伊佐间想到这里,厌烦了起来。说不定事实真相并非如此,但即使如此也无法怪罪谁,也无法改变朱美的想法。

  要恨的话只能恨她丈夫了。

  新婚不久丈夫就跑了,最教人吃惊的是留下重病的公公,再加上世人的苛责,因此朱美难以承受吧。

  “真的是无法承受喔。”

  伊佐间觉得内心好像被偷窥了,吓了一跳。

  “然后,你的丈夫——前夫,后来呢?”

  “嗯,失踪了一星期左右。你如果要问我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所以无法回答。真是托他的福,被欺负得很惨。然后,第七天的晚上,他静悄悄地回来了。”

  “回来了?”

  “当然是偷偷摸摸的,我吃了一惊。”

  “然后呢?”

  “那个……”

  朱美被叫去盘问,听说一直被诘问到半夜。她说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一看,可吓坏了,申义竟然好端端的在家。

  似乎已说不出话来。朱美说,想抱怨,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还没共同生活到一般夫妻的程度吧,那也是正常的吧……”

  反而是朱美被责骂了。

  因为丢下臣病床在的公公不管,这么晚的时间才回家。据说也不给辩解的机会,情绪突然激愤起来。真是没道理。

  朱美心里虽然期待公公缓颊,但那是不可能的。公公只剩一口气,几乎口不能言:心智状态也早已无法判断与思考了。

  听说申义在逃走前,还与老人不断地亲密对话,所以,还能和公公心意相通——但这是朱美的误解。那与父亲的对话,是申义一个人的独角戏。事实上,公公的病已经到了无法动弹的地步了。

  朱美知道这事,当然是在申义离家之后。

  申义好像是为了给父亲喂药才回来的,朱美说她无法理解那种想法。这是当然的吧。朱美断断续续地辩解并说明状况,质问丈夫缺乏常识的行为与胆量。刚开始什么也听不进去的申义,听说在朱美狠狠责骂后,总算从激愤的情绪中清醒,终于了解自己当前的处境。至少在朱美看来是这样的。

  听说申义诚恳地道歉了。“对不起,苦了你。”

  然后做了以下的辩解。“对我而言那比兵役更重要。”

  意义不明,朱美好像也不太懂。

  “虽然不断道歉,说总之虽有缘分却变成这样很抱歉,又说我也是选了这条路,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忽然就变得那么软弱。怎么这样,被征召,跑了,只是这样是解决不了事情的,这种事三岁小孩也知道吧。难道真的不知道事情会这么严重吗?既然如此应该有心理准备了吧,我这么想,便追根究底地问了。”

  对于朱美的询问,申义的回答似乎越来越难以理解。

  “我吗?逃兵?不对啊,你要相信我。”

  “我没想到要花这么久的时间!”

  “我没想过出兵还回得来。”

  “入营之前,无论如何,就这件事……”

  “啊,说给你听也不会懂的。”

  “如果更早知道的话……”

  的确简直是不得要领,朱美都不懂的事,伊佐间也不可能懂。

  申义又继续说,“我现在要开始逃了。”

  他这么说了。

  朱美满脑子里都是:你从一开始就在逃了。当时更像是听了无法理解的外国话一样。

  然后,申义最后留下一句;“父亲就拜托你了,除了你,没有可依靠的人了。”

  又离家出走了。

  真是任性到骨子里的故事。

  “然后呢?又让他逃走了?”好像在说自己钓鱼似的问法,伊佐间心想。

  “嗯,让他逃了,他说不能去送死。但我后来就后悔了。那个男人所选择的道路,也就是跟民江远走高飞。比起服兵役,情妇比较重要,是这个意思吧?所谓要花时间,什么要花时间,忘记去服兵役,沉弱在温柔乡了吧。真是连当笑话都不够格。”

  说完,朱美高声地笑了。“后来才知道,我丈夫啊,一直跟民江在一起。民江在丈夫逃跑后,就从东家消失了……”

  “但是,国家、生病的父亲和新婚的妻子,全袖手不管,那叫民江的女人真有如此魅力吗?父亲也就算了,如果是我,不会背叛国家,而若是有像你这样的老婆,也不会抛弃的。”

  伊佐间用一种非客套也不认真的飘飘然的语气说。

  朱美说:“哎呀,真是体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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