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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骨之梦_[日]京极夏彦【完结】(3)

  但是缺乏感情剧烈起伏的回忆。

  在当时是常有的事吧。父亲、母亲和哥哥目送我被陌生男人带走,他们哭了吗?笑了吗?我连这些事也想不起来。

  只是一味地记得听到了骚动的海涛声。

  汨汨,汨汨,汨汨,汨汨,汨。

  汨。

  就像这样,我因那恼人的海涛声而醒来。

  不论睡着或醒着,不间断地持续听着那声响,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话说回来,此刻,那如梦似真的幻影究竟是什么?

  松木道。忽远忽近的沙岸。大渔旗(是这么说的吗?)。

  我没见过那些东西。然而,再怎么辩称那是梦境,影像又为何如此明晰?

  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对海洋的恐惧,如往深海里下沉堆积的微生物尸体般,每天一点一滴地堆积在我心底,然后偶然形成那般的幻影吗?

  的确,这几个月来,我的精神状况非常不稳定。不但有失眠的症状,睡着的夜晚又一定做恶梦。好几次,好几次。当然,我并非清除记得梦境内容,只是如往常一般,向海底沉去——然后,变成尸骨——一直觉得都是那样的梦。

  然而或许并非如此。我不记得了,但我不断地重复梦见九十九里(连地名都清楚记得!)的渔村风景,和未曾体验过的记忆。

  我总觉得……

  我的故乡在信州(注:信州,日本长野县一带。『噢噢,信浓啊!武田信玄花了几十年才完全平定的信浓啊!——by爆肝中的菊花田』)。

  那里没有海,是山村。

  出生在农家,但非常贫穷。

  小时候的事情——这是真的——我不太记得了。

  我想生活并不是十分拮据。然而,也没有美好的回忆。

  父亲是个偏执的老顽固,是那种独断专行的人。母亲只不过是个像下女伺侯父亲般的女人。父亲喜欢喝酒,经常发酒疯。但还不至于沦为酒鬼,就这点来说,其实是典型随处可见的一般家庭。

  由于我是长女,经常得帮忙做家事。

  底下还有弟妹,维持家计非常辛苦。

  十三岁时,幺弟出生,我便到附近的酿酒屋工作。要说辛苦是很辛苦,但我不以为意。因为从未体验富裕的生活、轻松愉快的人生,所以对于眼前的生活,认为理所当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事实上,当时每户人家的女儿都差不多,遭遇比我更不幸的女孩比比皆是。

  十七岁时,家里发生火灾。我接到消息回到家时,现场只剩下三根如柴薪烧成炭一般的梁柱杵在那儿。家人,全葬身火窟。

  父亲和母亲只剩下尸骨,弟弟们连骨头都烧化了,幺弟甚至连半个影儿都没留下。

  失火原因不明,但也是无可奈何。因为战争开始了,这世上的人哪管得了这种事呢?

  不过,酿酒屋老板心地仁慈,之后承蒙他的照顾,直到来年把我嫁出去为止。本来我的身份就没有立场表达个人的好恶,也立刻明理地听从老板安排嫁了过去。

  成为我丈夫的人,是个看来正直的佃农青年,与生病的父亲两人相依为命。

  房子很小,果然是贫苦人家。丈夫话不多,一直认真地看护着父亲。

  我会一辈子和这两个人一起生活——这样的信念在我心中尚未成形,事实上,出乎预料地,这样的生活便结束了。

  结婚后没几天,征兵令就到了。

  然后……

  问题在那之后,我这部分的记忆很暧昧。

  不,是欠缺了。

  当时……我一度死了。

  然后又返回人世。

  重生后,有阵子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住在哪里、是谁。我花时间慢慢地找回记忆。

  花了一年以上的时间。

  关于孩提时代的记忆也是如此,对我而言那并非记得,而是回想起来的记忆。不记得的部分,正确地说应该是没想起来的部分。

  仿佛幼儿牙牙学语,我每天每天依序学习自我的历史。并不难。空无一物的头盖骨中,塞满了许多往事,只要我一点一点地窥视它即可。很简单。然后以某个时间点为界,记忆如溃堤般,瞬间回来了。

  我以为记忆已完全回复。

  然而……

  我错了。是的,征兵令送到丈夫手上之后——在那之后的记忆丧失了。

  丈夫怎么了?自己为何会失去过往?只有那部分的记忆,怎么样也找不回来。头盖骨里也只有那个找不到。

  公公过世了,当然是病逝。然而这发生在一直看护他的丈夫离家后不久,我以为是我的看护太差了。

  但……

  不是这样的。

  丈夫也过世了,不过不是战死。事实上丈夫并没有参加战争。

  丈夫在入营前逃亡了。

  然后曝尸乡野。

  关于这件事,与其说是我回想起来的,不如说是听人说的。

  想当然耳,我遭到不知是警察还是军队里的人不断地严厉盘问:丈夫被斥为临阵脱逃,被贬为叛国贼,最后留下我与公公遭村民仇视。结果,或许是无法承受那样的横逆,又或许只是阳寿已尽,罹患不治之症的公公过世,而我似乎也因苦于流言中伤等事,投水自尽了——据说这才是真相。

  真是做了傻事。

  现在的我与当时的我,当然应该是同一个人,但只有那部分却一直无法释怀。依我的个性来看,实在无法想象会走上自杀一途。如果是现在的我,我想我一定会逃亡而不会去死。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因假死状态而连人格也变了吧——好像也不是那样。一点一滴找回的记忆中的我,包括思考模式,与现在的我是完全相同的一个人,结婚前的我与现在的我之间,找不出丝毫差异。在酿酒屋或原生家庭的记忆,作为我成长过程的记忆其实是相当符合的,可连续回放。只有失落的那段时期的我,似乎过着与我的行事原则不相符的生活。

  但事实既是如此,也没办法。

  只能认定,当时的确是处在那种精神状态下吧。

  总之,因为没有所谓被轻蔑或遭迫害时期的记忆,因此很遗憾的,那部分对我而言就像旁人之事。我不知道我为何企图自杀,也不知道是如何被救的。

  当时救我的是现在的丈夫。

  事实上——我们并非正式夫妻,没有举行仪式也没有办理登记。不过,丈夫没有正室,也就是我并非侍妾之辈,而是所谓的同居人。

  丈夫大我三十好几,当时已年近五十。他的前妻因患结核病过世,过着鳏夫的生活。当时,丈夫是在怎么的心情下救了我并照顾我,如今已无从得知。虽然我曾怀疑说不定他一开始就别有用心,但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我和丈夫在我回复之后,拖拖拉拉地持续一起生活。对于举目无亲,孑然一身的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好拘泥过去,需要避人耳目的地方了。

  一回神,已过了八年的岁月。

  情势慢慢演成我们有了夫妻之实,只是这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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