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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骨之梦_[日]京极夏彦【完结】(37)

  毫无停滞的陈述,分不清是神主还是和尚的男人环顾全场。背后是祭坛,这不是葬仪社布置的,而是神主本身的作品。

  完全猜不到到底祭拜着什么。

  关口只能确认有收纳了久保遗骸的白色骨灰坛。

  “那么……”神主的说教继续下去。“为什么我会说这些直接又露骨的话,那当然是因为顾虑到往生者。丧家对往生者所犯的罪感到无比羞愧,并且也对自身的罪深深懊悔。丧家说,假使往生者落入地狱,受到恶鬼罗煞的责苦,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那罪有一半在自己,所以至少希望能供养往生者,希望那份罪不要波及往生者。真是相当体贴,但我认为那想示有所缪误。往生者临死前想什么,我们不得而知。那瞬间他看见了地狱还是极乐世界,那种事,即使是往生者唯一的血亲——在这里的丧家也只能想象,并且那已经都无所谓了。活着的他的人生在此结束。然后,创造死后的他的人,是我们。啊啊,我并不是说没有那个世界。我要说的是,死后的世界只在活着的人的心里。”

  说教的内容,与我这位歪理大王友人平常所说的话没什么不同。虽然陈述得像是说教,但只要走错一步,恐怕就会变成只是无所谓地出言不逊的状态。即使如此,在这特殊的舞台布景中,不可思议的是,总觉得听起来很令人感恩。久保的父亲仿佛一言一字咀嚼着神主话语似地听着。他看来相当憔悴。

  “这么一想,我认为他应该最适合神葬。”神主继续说,“神葬——通常分成三部分举行。首先是‘神葬祭’,奉告神坛、祖灵祠堂和产土神社(注:产土神社,守护出生地的神,相当于道教的土地公。)。举行墓地的镇地祭或是消灾仪式,然后进行殡殓,也就是守灵。再来是将往生者灵魂迁至神玺(注:神玺,相当于牌位。)的迁灵,这里与佛教式不同,灵要留在玺内。之后就只剩消灾除秽了。拾棺以后的仪式与现在一般佛教葬仪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诵念祭祀词而已;其次是‘灵前祭’,这在葬礼隔天起一年之内,持续定期举行。直到灵寄住的玺迁到祖灵祠堂为止。一年后玺与祖灵合祭,之后称为“祖灵祭陆,这是一般诵念祝祷词的普通祭典。听到这里就应该理解了吧,神道的葬礼正是将往生者奉祀为神的仪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举行一般氏子的神葬,原因便在于此。凡人是不能如此简简单单就变成神的。即使不这样,日本国内已经有太多神了。这简直像是开往神居地高天原的电车。”

  坐在关口旁边,异常热切地听着这诡异神主说话的作家,只微微一笑。

  “不过——如果在这里被误解就麻烦了,这里所谓的神,与基督教所说的天主或造物主截然不同。并非唯一的神,并非全知全能必须崇敬的绝对者。日本的神与人没有两样。不,比人更容易喜、悲、怒、泣、笑、怨、妒,甚至也有不同于人之处,因此也会被击退。因为拥有比人更多的柔德之魂与骁勇之魂。发怒时出崩田枯,悲泣时泪流满面,喜悦便丰收。这些都不可用人类的规范来衡量,但要说尺度很大也没错。这也就是说,脱离一般常轨的人,更有资格成为神……所以,脱离常轨,遭到残酷对待,或怀有强烈怨恨的人,也可以成为神。所以才必须崇敬、祭祀。自古以来,因为高贵而被奉祀的神反而较少。”

  如果要提到把平将门(注:平将门,?一九四〇,平安中期的武将。因叛变遭到讨伐,斩首示众。中世时期,首冢附近发生天灾地变,人谓平将门作崇,因此奉祀为神。)或菅原道真(注:菅原道真,八四五一九〇三,平安前期的学者,政治家。因谗言而被左迁至九州岛太丰府,冤屈而亡。不久之后,朝廷受到各种灾变,人谓菅原道真作崇,因此奉祀为神。)等怀抱强烈怨恨的怨灵奉祀为神的故事,关口已经从现在正在说教的本人口中听过好几回了。所以也认定世人都以此为常识,不过似乎并非如此,列席者大多数人显得很意外,犹豫之下也信服了。的确,较诸一般常识,这些故事说不定听来像是狂言妄语。

  继续说教。“而往生者在现今社会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他确实做了很过份的事,这是事实。但社会一般的评价,不能照单全收。那只说明了他违反了法律,如果时代或立场改变,便不知道是否还如此判决。不过,我并不是说要原谅他。这样的话,因他而受到残酷遭遇的人会死不瞑目。所以,依然无法举行一般公认的佛教式葬礼。一旦求助佛祖的慈悲,开示给予戒名,正是所谓无论多么罪大恶极者都是佛门子弟,总有一天罪孽会消除。这乍看之不好像很不错,但事实上只是一时的安慰。高兴的只有洋洋得意的和尚而已。留下怨恨的人,任意让往生者成佛升天,这实在太过分了。佛道是所谓消除执念的道,也就是原谅之道。不过,如果要原谅,留下来的被害者家属要能原谅才能解决事情,请求佛祖的原谅,什么用处也没有。不然,现在在这里的丧家去凭吊虔诚皈依佛法的被害者灵魂吧,怎么样呢?如果被害者没有原谅的心情,那结果还是一样。这是十八层地狱,所以我接受了这次神葬。从今将久保竣公之灵奉祀为骁猛之神。犯罪、积怨,并且苦于烦恼的神。我在此希望丧家放弃入佛门的想法,并且希望丧家成为祭祀此骁猛之神的社官。氏子正是——在此的十位。”

  关口看了一眼隔壁作家的脸,作家也回望他。

  “我们氏子必须在心里确实奉祀这位新神,消除那猛烈狂乱的个性。丧家说,之后要到往生者去过的九州岛,在那里生活。如果去了那里,我想无法再见面了吧,但即使离开也不能忘了这件事。在骁勇之魂转为柔德之魂之前,是无示轻易将久保竣公追逼到彼岸去的。”

  丧家深深地一鞠躬。

  ——在最后离别的神木叶上在白珠露水上

  满怀恩情的饯别形影

  心平气静地收下吧

  谨敬曰之——

  真可说是绝奇的说教。

  但是被这么一说,的确,所谓安眠、升天之类的话语,并不适合久保,如果久保听到了恐怕也觉得困扰吧。况且,这样的话语也无法抚慰认识他的列席者的心。

  当然关口也无法信服吧。

  之后,丧家客气地道谢,拿着遗骨,由神主引导退出。其它人移到房间,开始一场仿若守夜(注:守夜,日本人习惯在死者过世后第一天或第二天晚上,在灵前守夜,邀请至亲好友,共叙死者的生前事迹,此时通常会准备酒宴。)的酒宴。

  聚集的人里有一半是作家。除了一位姓青木的刑警外,其余全是出版社的人,这一来,多半像是出版社在招待作家了。

  关口在文坛的人面极差,几乎都是第一次见面。在这种场合到处向人低头很烦,但被认为是个不谦虚的家伙也很讨厌,所以,结果乖乖地在一旁与青木刑警小酌。不知为何,关口只和不同业界的青木见过面。

  但对于往生者的事迹,关口此时此刻想不起来有什么可特别陈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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