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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骨之梦_[日]京极夏彦【完结】(6)

  身材高但有点驼背,所以看起来比实际稍矮。动作干脆利落。如果挺直背脊,神采奕奕地行动的话,一定是个有气质的美男子吧,但像现在这样,顶多只能称他为古怪的年轻隐士。

  认识伊佐间一成的人一致认为,他如果改变待人接物的态度,人生必然也会有所改变。但是,很不巧的,伊佐间的耳朵并没有听进朋友们的忠告。

  伊佐间家在町田町经营一家叫做“旅庄伊佐间屋”的旅店。

  战前,作为一家拥有大型海产水池的日本料理旅馆,生意还算兴隆,但如今已无昔日光景。

  战争爆发后,海产水池就被禁了。想想当时的局势,要说理所当然也是很理所当然的结果。身为长男的一成出征,当战局变得不乐观,伊佐间家族便暂时关闭旅店,到乡下避难。

  避难时间好像只历时半年左右。结果伊佐间一家很幸运地无人受到战祸,迎接了战争的结束。但听说回到町田一看,最重要的建筑已毁于战火,那间“伊佐间屋”付之一炬。废墟里只剩巨大的海产水池,残留着满池的浊水。

  很蠢的光景。

  柜台没了,当然鱼也没了,好了,该怎么办?一家考虑后,决定将海产水池改建成为钓鱼池。之后,旅馆大约花了一年的时间改建,但钓鱼池没改回海产水池,继续留做钓鱼池。

  然后,刚好退伍回乡,闲着没事的长男一成,被任命负责管理钓鱼池。

  此后,伊佐间一直担任钓鱼池的老板,至今已经五年了。

  去年父亲去世,旅馆由姐姐和姐夫继承。

  伊佐间似乎对旅馆经营完全没兴趣。

  或许他真的比较适合管理钓鱼池。

  虽不富裕但有空闲,也不愁吃穿。可以说是这样的生活方式。令人他看来更为老成吧。

  伊佐间本来相当技师。

  只是,虽对专业工匠习艺的修业不以为苦,但因不懂所谓工作的本质,所以不适合作生意。

  伊佐间认为动手动脑做事本身就是一种工作。然而实际上,那只不过是一种行为,那行为本身必须能换成金钱,才是工作的本质。

  他并非没有经济概念,也不是不懂经济原理:也不能说他欠缺作为资本主义社会一员的自觉。总之,伊佐间与这样的世界格格不入。比起精细地设计,制造正确的零件,小心地组合,用更好的技术制造更好的东西,不如不间断地在同一时间出勤,服从前辈,取悦金主,不忘保持脸上的虚伪的笑容,才会受到尊重。这样的社会,总令他觉得难以忍受。

  虽然这些事都是做了就会的事情。

  即使如此,一直到二十岁左右,伊佐间也曾认真地烦恼过。必须将自己不适合社会的个性好好纠正过来。

  战后,那烦恼烟消云散。战争给了伊佐间往后的人生某种暗示。本来军队生活或是黑暗时代本身,对伊佐间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服兵役时也没空想太多事。如果伊佐间受到了什么影响,那大约是浓缩在经由战争所带来的一个巧遇,和一次体验里吧。

  伊佐间在战争中,认识了一位名为榎木津礼二郎,特立独行的青年将校。说是认识,其实是因为榎木津礼二郎是伊佐间的部队长,这样形容虽然有点奇怪,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总之兵役期间,榎木津是一个很难与之维系所谓长官与部下关系的男人。

  榎木津出身于昔日华族(注:明治之后,将旧有的武士阶级重编为华族、士族与卒族,华族为旧有卿、大名之阶层。于一九四七年新宪法实行的同时废止。)的非常家庭,好像是学徒出兵组的预备士官。说好象,是因为不太确定,榎木津当时似乎在帝大法学部还是什么部里留有学籍,但伊佐间至今未曾从本人口中听说有关母校的事。关于这点,虽然后来曾再次询问,却仍无解答。他似乎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忘了自己的学历。但是,不论他的出身如何,榎木津曾是个优秀的军人,这是无庸置疑的。榎木津少尉拥有极佳的判断力与正确的领导力,常以奇特的发想和如电光火石般的行动力,英勇地达成任务,所以上面也很看重他。从他端正如人偶的外貌轮廓,实在难以想象,他是个绰号“剃刀”的敏锐男子。

  虽说听起来很好听,但那仅限于军务上的事。伊佐间对榎木津的感想,只不过一句怪异而已。离开军务,榎木津的言行简直就像乱七八糟的涂鸦。

  榎木津第一次见到伊佐间,就突然大叫:“这男人真像个老头!”

  惊。当时伊佐间只有二十出头吧,自己完全没想到看起来会很老,更何况,比发言者榎木津的年纪还小一点。不过,一旦被如此断言,的确,和其它年轻士兵比起来,伊佐间是很老。但并不是指态度,而是感觉。伊佐间不知所措,一个不小心,回答:“嗯……”

  回答后才想到,啊!要被揍了。

  不论被如何责骂,对长官都不能用嗯回话。

  然而,榎木津非但没有揍他,还说:“你的回答方式也很老城耶。”连续笑了五分钟。

  看来,榎木津对看穿伊佐间老成的本性非常高兴。之后,榎木津好像很喜欢伊佐间,退伍后直到现在,两人仍维持着友谊。

  战后,榎木津将大家庭的身份和经历完全抛弃了,从双亲那里得到的财产也像扔进水沟一般,过着自由而破天荒的生活方式。

  他并非不认真,本人经常是极为认真的。在无论什么事都要做到超乎常人的怪癖上、在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地方上,倾注了大量心血。以大材小用的层面而言,说夸张点,可说是社会的一种损失。

  顺带一提,榎木津现在的职业是私家侦探。

  相较之下,经营钓鱼池的老板,还算是比较认真的吧。

  所以,虽然是很厉害的家伙,但也不能说他不是个笨蛋。说是价值观不同啦,或是说天才与什么只在一线之间啦,这些普普通通的比喻也无法正确形容榎木津。从被评为“麻烦的男人”的伊佐间来看,也是个十分麻烦的男人。因为与这麻烦男人的相遇,伊佐间又陷入步上麻烦之道的困境,这么想也许有几分是事实。

  还有一件事,在左右伊佐间对人生意义的看法上,是无法遗忘的体验。

  伊佐间很幸运地没受到重伤,四肢健全地听着天皇的玉音放松(注:二次大战末期,日本昭和天皇于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亲自录制无条件投降的诏书,并于次日透过电台广播,这是日本民众首次听见天皇的声音。天皇的声音敬称“玉音”,“放送”是日语广播的意思,故称“玉音放送”。)这怪人随同串运的兵连返乡,竟蠢到在返乡船上差点送命。

  刚开始以为是贫血,但之后发烧攀升至近四十度,全身打着寒颤。原本罹患了疟疾。可能是因为普世太平了,于是让病魔侵入了放松后的身体里:或者本来身体就那么衰弱也说不定。

  把潜伏期算进去的话,应该是在搭船前或搭船后没多久就感染上了。伊佐间持续发着高烧。

  运送船的船舱,与其说是房间,简直与仓库没两样。虽说比战地医院好,但同样也无法接受良好的治疗。伊佐间日渐衰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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