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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摩罗鬼之瑕_[日]京极夏彦【完结】(3)

  我寻思之后,观察伯爵的样子。

  伯爵……应该已经疲惫不堪了。

  失去至爱的悲伤一定是旁人无法理解的。像我这种正常的神经一开始就磨耗殆尽的人,就连想像都十分困难。

  没错。

  向我投以这个问题的人,目前的境遇有些特殊。他失去了刚与他结为连理的妻子。

  那么,

  或许我能够准备的两种回答,都不适合在这种时候说出。

  伯爵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他眼中有着极为深刻的哀伤。

  即使如此,

  我仍然强烈地感觉他在微笑。

  「怎么了?」伯爵追问。

  为什么,

  「为什么……问我?」

  结果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回去。

  伯爵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即使如此,我仍然不觉得他那表情是哀伤。在我看来,那完全是高傲的贤者在对提出蠢问题的愚者投以怜悯的表情。

  「因为,」伯爵说,「您知道答案。」

  「我知道答案……?」

  「没错。您……对,就是最初会晤的时候。那个时候我提出了相同的问题,而您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我。」

  伯爵大大地摊开了双手。

  「您说,活着……没有意义。」

  「您……记得啊。」

  或者说,没想到他听进去了。

  「当然了!」伯爵夸张地应道,「我当然记得了!我记得一清二楚。」

  「可是伯爵,您……」

  「生命没有意义——您若无其事、毫不犹豫、一派轻松地这么回答我,不是吗?」

  ——那只是……

  只是我没有深思罢了。

  ——而且,

  即使伯爵听进去了,

  我也完全不认为他能够从我那番胡说八道的回答里找出千万分之一的价值。因为后来我一次又一次地被伯爵责备我的冒失、训以贤者的真知灼见、让我认清自己的蒙赎。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获得半分领悟。纵然他再三对我投以相同的问题……

  我是要理直气壮地说没有意义?

  还是要回答我答不出来?

  如今,

  我想得到的答案依旧相同。

  「那只是我不加考虑的妄言罢了。您不是也十分清楚……我是个见识浅薄的无知之徒吗?」

  「您在胡说些什么?」伯爵说着张开双臂,「我从未将它当成什么妄言。」

  「可是您……」

  「我为了明确地追溯您获得这个结论的过程,才会不断地质疑您,并质疑我自己。不断地质疑,然后再次质疑透过这样的过程所得到的结论。我只是……」

  「您是说,您只是在重覆这样的行为?」

  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

  「是啊。」伯爵用力点头,「我从未曾想到过您所提出的见解,那真是一番崭新的见地。」

  「所以那只是……」

  浅薄的意见罢了,只是随口说说的。所以……

  「那只是,呃……我随便说说的罢了。」

  话一出口,我的脑中……

  拥有金属鸟喙和翅膀的蜂鸟又开始呜叫。

  是一种锐利的刀刃尖端磨擦般的声响。

  不,那不是声音。振动的不是空气,共振的也不是鼓膜。

  在痉挛的是我的心,我萎缩的神经感觉到我的心正为了无法应对的现实而害怕颤抖。那细微的蠕动,在我脆弱的内侧刻划出无数细小的伤痕。

  啊啊,声音在响。

  请不要把我这种人的话当真。请不要管我。请……

  「就算如此,您又怎么能断定那并非真理呢!」

  伯爵不肯放过我。

  「所以人才会摸索。听好了,」

  伯爵拿起桌上的杯子,高高举起。

  「这只玻璃杯——就如您所见,即使不加深思,这也是一只玻璃杯。一看就知道。但是我们面对真理的时候,大部分都是闭着眼睛的。如果不看,即使是这只杯子,我们也无法知道它是一只杯子。」

  伯爵闭上眼睛,手指抚过玻璃杯纹路细致的表面。

  「所以我们会像这样……触摸,思考。这个形状是什么?这种硬度是什么?这光滑的表面是玻璃吗?……真理也是一样的。不一定只有弹思竭虑之后想出来的结论才是真理。真理不是人所塑造出来的。真理早已屹立不摇地存在于此处。可是……」

  伯爵睁开眼皮。

  「盲目的我们无法确定这是否就是真理。所以,」

  我们必须验证——伯爵说。他放下杯子,

  「如果您随口说说的话就是真理,那么它应该没有怀疑的余地。因为真理是没有破绽的。一

  「没有……破绽?」

  「没有破绽。」

  「可是……」

  「生没有意义——多么令人惊叹的达观哪!」

  「那……那不是什么达观。」

  我,

  我,我,

  蜂鸟,

  我内部的振动伤害着我。

  伯爵眯起眼睛,表情变得更加怜悯,道歉说「失礼了。」

  「我似乎遣词不当了。达观这种字眼,是最不适合您的。没错,您……很不安吧?」

  「不安……」

  「以前您曾经这么说过。」

  不安。

  我很不安。

  不安得不得了。我一直很不安。自出生以来,我一直笼罩在在不安之下。

  「您所紧紧拥抱的不安……这才是我想了解的。」

  「想……了解?」

  「我换个问法吧。」

  伯爵站了起来。

  「活着这件事的意义——这种问法或许有欠妥当。啊啊,我真是愚昧。没错,是问题本身不妥当。」

  贤者站了起来,将指头按在眉间表现苦恼,然后重新转向我。

  「所谓意义……是被理解之物。」

  「被理解之物……?」

  「只能这样形容,不是吗?可是,我们没办法定义何谓意义。没有理解,不可能有意义。但是理解本身并不是意义,而被理解之物,这样的说法也会招来误解。因为这种说法会给人一种印象,彷佛意义指的就是受到理解的对象物。不过这是错的。意义并不是物。意义是抽象的,而且并非个别的。换言之,询问活着的意义,完全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对吧……?」

  我不懂,

  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前几天也听过了同样的话,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理解了;现在的我不懂。伯爵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所以说,」不知为何,伯爵十分激昂,「没错,我的问法错了。我一直对您提出了错误的问题!我应该问的,不是什么活着这件事的意义。没错,让我重新这么问您吧:对您而言,不安是什么?这样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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