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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摩罗鬼之瑕_[日]京极夏彦【完结】(76)

  「忘了啊……我也是。只知道吃喝拉撒睡,觉得会永远就这么反覆下去,都忘了迟早总是要死。」

  「人一定会死。」

  铃……风钤响了。

  刹那间,我觉得线香的味道掠过鼻子。

  「不好意思,」柴出声说,「呃,这跟罗山有什么关系?京极堂先生,你不是说你听到罗山而想起什么吗?」

  「对对对。」中禅寺端正坐姿,「我们在聊着这些事的时候,话题渐渐偏离,最后议论起海德格和纳粹的关系。关口难得愤慨起来,看起来很危险,教人伤脑筋。虽然这样的他也很有意思。」

  「愤慨?听京极堂先生的话,感觉他是个很温厚的人啊?」

  「他意外地很凶暴。」中禅寺说,「只是没胆子,所以看起来温和罢了。而且他虽然不是共产主义者,天性却极端痛恨全体主义。他高谈阔论地说不管再怎么了不起的思想家,只要支持纳粹,就不应该予以评价。结果大河内说那只是权宜之计,和林罗山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我和柴同时问道。

  「也就是……大河内把海德格与阿道夫·希特勒、林罗山与德川家康这样的构图重叠在一起。」

  「两边都是依附当时权势的思想家,是吗?」

  「嗯。大河内强调『情非得已』这四个字,说他们是为了贯彻自我的思想、主义和主张,情非得已才依附权势。」

  「是吗?」柴露出半笑不笑的表情问道,「海德格是情非得已吗?根据我听说的,纳粹党一成立,他立刻表示支持,还说什么他读了《我的奋斗》(Mein Kampf),大受感动,还有他因为纳粹施压而当上弗莱堡大学的校长时,不晓得是不是为了报恩,进行了一场荒唐的法西斯演说,惹来各方非议。我听到的都是这种负面传闻哪……」

  「嗯,我个人也觉得他是认真的。」中禅寺轻巧地闪躲,「可是大河内对自己人偏心,说那是权宜之计。而且他还说他们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类似点。两个人都自小聪慧过人,都是秀才。罗山年轻时就在禅门修习,不久后舍弃佛法,倾倒于朱子学。另一方面,海德格年轻时候就进了学舍,以修道僧的身分学习神学,虽然将来受到看好,却改为专攻哲学。」

  「唔,说像也的确相像呢。」柴说,「可是这样的人多的是。」

  「是啊,多的是。不过大河内说还有其他的类似点。」

  「是吗?难道他们长得像吗?」

  「才不像,就算他们真的像,我们也不知道吧?简单说,罗山憧憬朱子的思想,透过朱子学邂逅藤原惺窝,拜在惺窝门下学习,但后来由于见解相异,转为批评惺窝。另一方面,海德格透过亚里斯多德及现象学邂逅胡塞尔,尽管师事胡塞尔,后来却也提出痛烈的批判,与之决裂。然后就像刚才也说过的,两人出于情非得已的境遇,依附当时的权势,藉此爬到了顶点——大河内的大意是这样。小柴,你怎么想?」

  中禅寺微微扬起眉毛问道。这种表情看起来很坏心。由于他的相貌总是不悦,很难看出来,但他的眼中带着笑意。

  「什么怎么想,我觉得不是。」

  「我也觉得不是,但你怎么觉得不是?」

  「就像我刚才说的啊。海德格根本不是情非得已吧?而且我听说他在战后所做的辩解也十分窝囊。」

  「那么你是说,罗山是情非得已?」

  「当然是情非得已了。罗山应该是个激进的排佛主义者,但是他却剃了发,穿上僧衣,以道春这个法名自称。嗳,因为朝廷过去没有进用学者的前例,所以才不得以用僧人的身分录用罗山,但我想罗山心中应该是别扭万分的……一

  「是吗?」中禅寺说,「不愿意的话,别这么做不就得了?在野的儒学者不是多得是吗?也没有在野就成就不了学问的道理啊。」

  「所以说,为了实现朱子学的理想社会,有必要让朱子学变成官学啊。所以罗山才会扼杀自我……」

  「这部分我无法信服。如果说海德格不是情非得已,我觉得罗山也并非情非得已。他不是只有一开始这样,也不是勉强做做样子而已。罗山在朝廷中打好某程度的基础后,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吧?而且最后他还当上了法印。」

  「那,京极堂先生的意思是,罗山不是排佛主义者吗?不,这不可能吧。」

  「是啊。可是呢,林罗山这个人……世人对他的评价意外地低,在家康的亲信当中,他也被视为低于天海(※天海(一五三六~一六四三),江户初期的天台宗僧侣,南光坊天海。受德川家康赏识,参与内外政务,与以心崇传同为江户幕府的政教中心人物。)或崇传一等,不过我倒觉得他是建立德川时代基础的大功臣呢。」

  「这么说来,中禅寺先生刚才也说,要评价罗山的话,是他台面下的部分呢。那是什么意思?」

  「所以说,我认为这一切都是罗山的策略。若说是权宜,也的确是权宜之计……」

  「什么叫策略?」柴拱起肩膀,缩起了脖子。

  「我认为罗山这个人,巩固了可以顺利建立起儒教国家的背景。」

  「背景……?」

  「让儒学可以顺利扎根的基础。」中禅寺答道,「换句话说……就是信仰及生活习惯的部分。林罗山这个人非常不简单。我想他很明白由上自下地强迫推广思想的做法没办法持久。以公权力来规定道德伦的做法,最后还是会失败。以这种意义来说,他远比明治政府高明,也更要巧妙。」

  「我不懂。」柴大大地摇晃身体,「你说的信仰和生活习惯,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刚才不是说明过了吗?制作教育敕语的时候,明治政府做了什么?不就是把信仰从儒教性的事物抽走吗?」

  「是啊。」

  「明治政府把它抽掉以后,抛弃了。取而代之地,摆进了一个国学创造的、以天皇为中心的国家神道。但是,我们之所以没什么抵抗地接受了教育敕语这样的东西,应该不是因为陛下的威仪令人诚惶诚恐,而是因为我们已经有了可以顺利接纳它的土壤。」

  「土壤……?」

  「我认为罗山也一样从儒教中抽走了信仰这个部分,但他早了明治政府三百年之久。儒教思想原本是成立于信仰这个根基成熟的,而朱子学有逻辑地重靳审视儒教的特性,所以以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是一种必然;不过罗山并没有像明治政府一样,把抽掉的根基给扔掉。」

  「没有扔掉……那把它怎么了?」

  「我想是把它寄托在佛教里了。」中禅寺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柴状似慌张地说,「罗山他……可是个排佛主义者啊。」

  「因为他是排佛主义者,才办得到这种事。听好了,家康是念佛信徒(※口诵阿弥陀佛,以祈求往生净土的佛教宗派。如净土宗、净土真宗等。)。家康的亲信南光坊天海是天台宗的顶点人物。他不只是在叡山修习,还去了南都修行,对密教也有很深的造诣。另一个黑衣宰相以心崇传则继承了临济宗南禅寺金地院靖叔德林的法统,是禅宗的顶点人物。在这样的人物包夹下,就算一个排佛论者的年轻小伙子闯进去,叫嚣着什么反对佛教、反对和尚,也不可能行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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