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魍魉之匣_[日]京极夏彦【完结】(8)

  木场与赖子同时抬头,月光比路灯还明亮。赖子的表情透露出她似乎较安心了点。

  听从福本的指示。木场带着复杂的心情坐进吉普的后座。赖子则是一言不发,一直低着头。福本面对这两个沉默不语难以应对的人似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街上的人们多半都睡着了,四周悄然无声。

  只有蛙鸣鼓噪个不停。

  “请问,可以出发了吗?”

  “你又不是计程车司机。表现还是像警官一点!”

  周遭的宁静。让木场小声的忠告几近恫吓。胆小的年轻巡警等木场一说完立刻紧急发动车子。

  木场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照这情形来看,今晚是见不到心爱的仙贝棉被了。明明是贪图睡眠才回来,但不知造了什么孽,现在还得跟差上二十几岁小女孩在深夜里兜风。

  天气闷热,湿暖的空气夹带着蛙鸣,从副驾驶座旁的窗户侵入车内,窗外一片黑漆黑,这一带名义上虽属东京都内,实质上却与乡下无异,道路上也几乎没有路灯。

  木场的老家在小石川经营石材行。目前双亲与妹妹夫妇住在那里。在丰岛署值勤的时代还住在家里,后来趁转调到本厅时搬了出来。

  当然这只是顺便的借口,木场内心多半是不想叨扰妹妹夫妻俩吧。但年纪半大不小了。不好意思搬进警察宿舍,而且也还单身,所以决定找间公寓住。警官微薄的薪水容不得奢侈,正当找来找去找不到合适的房间而苦恼之际。传来询问是否愿意合居的讯息:一个远房亲戚的老妇人想出租二楼。妇人的老伴死于战祸,自己也因跌倒而脚受伤,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世间又不太安宁,想找个品行良好的人合居——总之理由大致如此。木场身为警官……论品行不在话下,自然很适合。

  住进小金井后过了半年。

  由这儿通车到樱田门(注,江户城[现在的天皇居所]的城门之一,城门外为东京警视厅所在地。)上班并不方便,但木场还颇喜欢这空无一物的单纯小镇。说空无一物倒也不至于,有旧横田电机工厂改建成的庆应大学工学部,也有数年前与师范学校统合而成的东京学艺大学,故镇上学生不少。到了春天还会涌现前来观赏玉川上水樱花的大批赏花客,木场记得当时曾因异常热闹的光景吃了一惊。且镇上人口亦逐渐增加中。

  不过木场喜欢这小镇其实有别的理由。

  木场一向与带了个“女”字的事物无缘,但事实上他有一个朝思暮想的女性对象。不消说,是单恋。不,或许连单恋也算不上,因为对方是个电影女星。

  一般认为,精神、性格等会对容貌造成影响——即俗话说的“相由心生”。

  但是木场深深觉得相反的情形也是存在的。小时候的木场在男孩当中是少见喜欢画画又一个神经质的小孩,性格一板一眼,擅长珠算。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自己长得更瘦弱点,稍微更可爱点的话,恐怕就与现在的形象完全不同了吧——木场心想。可惜木场顽健的体格与魁伟的容貌,改变了他的本质。

  毛发像铁丝般粗硬,腮帮子异常突出,国字脸配上强健的身体。姑且不论自己是否期望如此,确实使得木场成长为与外表相配的男子漠。虽尚未失去细心与一板一眼的性格,但周遭的人却从未在他身上要求过这类软弱的特质。

  加上——时代也有错。

  木场想,时代确实造成了影响。必须在战时的不幸时代度过青春时代的年轻人们,事实上大部分都与木场有相同的错觉。即,对他们而言,一跟女性交谈便仿佛中了什么魔法,立刻哑口无言——木场不敢百分之百认定这是无稽之谈。

  但上述这些其实都是借口。

  问题还是出在木场的笨拙上。

  看到朋友的例子便只能作此想。

  例如说战友关口巽患有忧郁症与社交恐惧症,是个其貌不扬的小说家。但是连他这患有忧郁症与社交恐惧症的人也还是谈过恋爱,甚至还结了婚。另外,遗世独立的古书店主京极堂——中禅寺秋彦,也早在认识之初已有妻室。

  这些不出众的朋友既非美男子亦不富有,究竟怎么跟能成为另一半的女性相遇的?同时他们之间又是如何相处的?木场欠缺的就是这种知识。

  不知如何与女性相遇,不知如何与女性交往。

  究竟他们当初与后来成为妻子的女性都聊些什么?

  木场懂得玩笑,虽然跟外貌形象不符,他也算很擅长交涉。或许因为如此,没女人缘的木场在欢场女子间很受欢迎。

  刑警在职业性质上常有机会跟这类女性来往。生来就擅长问话的木场能从她们难以称上幸福的半生里问出种种消息。在与她们接触时,木场有时带着同情,有时又带着说教的语气,有时又事关诸己似地为她们解决麻烦。所以不管对象是酒家女还是妓女,木场都非常吃得开。而她们吐出的酒臭气息也与硬汉木场分外相配。

  但这与恋爱不大相同,这只是工作的延长线。

  木场非木石之人,当然不可能像圣人君子般过活。他也曾有过密切交往的女性。虽说职业性质上不可能太放纵,但数年前他也曾频繁地上风化场所寻欢。不可思议地,对象一旦换成欢场女子,木场就好像突然诅咒解除似地能应对自如,可是一旦对象换回普通人又变得完全不行。不,就算是欢场女子,只要不在店里一样无法自在应对。对木场而言,这不过是出自酒家女妓女标签与刑警头衔之间的虚拟恋爱。

  不,不只是恋爱,就算日常生活一样。

  罪犯、被害人、女警、店员、朋友之妻、家人、他人——只要还贴上这类标签就完全没问题,一旦将之取下的瞬间,木场在女人面前立刻变成石头。

  木场想,自己就像里面没放糖果的糖果盒。

  盒子很坚固,强韧得足以对抗外来的刺激。表面上印刷着密密麻麻地给世人看的名称与宣传文句。一旦掀开来看却是空的。盒子就是为了装东西而存在的,木场不知空盒子究竟有何存在理由。

  但就算有此自觉,木场却也不懂该如何生活才能填满内容。

  木场自认三十五年来并未虚度光阴,但从结果看来,也只是不断增加纸盒厚度,在上头添加新的头街罢了。

  这么一想,自己粗狭方正的脸更像盒子了。

  害怕被人窥视盒子内部,女人这种生物老想一窥他人奥秘。不知为何,女人这类人种似乎无法满足于只看盒子表面的头街。木场一旦被人询问自己的内在便穷于回答,因此不带头衔的交往对木场而言是非常棘手且麻烦的事。

  或许,木场在潜意识中就是在逃避着这类型的交往。

  但,若能在第三者的强硬手段安排下让两人相遇的话,情况就会有所改变吧——木场想。实际上个几个同僚就是如此与相配的伴侣结婚,如今虽然牢骚发个不停倒也过着尚称幸福的生活。不幸的是,木场的家人或亲戚当中并无积极想帮过了适婚期的儿子撮合婚烟的人种,因此木场从未参加过相亲之类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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