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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巷说百物语_[日]京极夏彦【完结】(15)

  才不是那样。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有贯藏。

  贯助是个善于揣测大人的心思、逢场作戏的孩子——仅此而已。无论他正在做什么,不管玩得有多疯,只要家长一来,他就摇身一变,一副温顺的脸色,在家长面前装出他们喜欢的样子。或许那并不是坏事。可是,在相比之下不求上进、只是普通孩子的贯藏眼中,那令人厌恶至极。

  被呵斥的从来只有贯藏。就算是做了同样的事,就算都是孩子,就算是哭。贯助看上去是那么可怜,令人怜悯。贯藏则被训斥为懦弱、闹人。同样是想要得到一件东西,贯助被说成是懂得克制隐忍,贯藏则被痛骂说一副贪得无厌的样子。在贯藏看来,他们的表情明明是一样的。贯助不用开口就能让家人给自己买东西,可贯藏即便闹翻了天也得不到。

  贯藏曾责备过哥哥,大约是十岁那年。为什么总那副样子?狡猾,骗子,你太坏了。贯藏以为哥哥会哭。柔弱,顺从,一受欺负立刻就哭,贯助就是这种小孩。可贯助这样回答:只不过是你笨而已。不善变通的都是笨蛋,只会吃亏。他大概是这样说的。

  就这样,他们长大了。贯助一直观察大人们的脸色,成长为一个善于变通的大人。

  贯藏却一无是处。并不是他自暴自弃。孩提时代的差距随着时间的增长越拉越大,原本相差无几的两个孩子,成长为截然相反的两个大人。

  每当贯藏试着变通,都会被说成是投机取巧、不自量力;试着诚恳踏实,又被骂作愚笨、不中用。明明都是一样的,明明没有任何不同,明明自己没有错。扭曲的性格愈发膨胀,贯藏成了一个扭曲而不中用的大人。他自己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无可救药,不管做什么都适得其反。

  他试图让哥哥对自己刮目相看,可努力都白费了。他放任自流,结果就真的一事无成,从未被承认,也从未被关爱过,终于,贯藏成了一个仇恨一切、不中用的大人。

  他最恨的是哥哥,其次是父亲。父亲贯兵卫是个守财奴。商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守财奴的秉性,那也无可厚非,但父亲对他除了殴打就是怒骂,仅此而已。从父亲那里贯藏只学会了一件事:贫穷注定失败,还有,注定失败还不如去死。

  小津屋的贯兵卫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并不冷酷,而是贪婪。名誉、爱情、人格,一切在欲望面前都烟消云散。

  父亲并不吝啬,而这正是他贪婪的证据。想要的东西就买,想用的时候就用,不浪费却也不节约。他并不是个吝啬而只知道守财的人。他只是忠实于欲望。钱用掉了,就要赚更多,赚钱就是为了挥霍。只要能赚钱,就无所不能。无法抓住财富的一无是处,是失败者。失败了就要去死。去死——贯藏不知被这样骂过多少遍。

  可是,贯藏并不觉得自己没有经商的才能。他觉得,自己远比只会察言观色、阿谀奉承的哥哥更适合经商。他虽是扭曲的,可也曾学习过、努力过。他并非没有成就,并不是说他让生意更兴隆,但从未让店里受过损失。虽只有一点点,却保持了盈利。

  只是,那一点点蝇头小利自然算不上赚了钱——在父亲看来。

  而在贯藏看来,自己没能拥有卓越的成就全是因为父亲。并不是其他人,正是父亲。

  本来就是。踏实地做事,就被指责为缺乏胆量;稍冒风险,又被讽刺为考虑欠妥。父亲总是不让自己随心所欲。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让父亲看不顺眼,总之自己得到的评价始终是不行。父亲就是看不惯贯藏所做的一切。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出别的原因。

  若是能让我放手去做,一定可以做得很好,贯藏想。可是父亲并不让他如愿。他做不做得好,似乎无所谓。对于父亲来说,若是违背他的意志去做事,就等同于背叛。所以,每当他试图对父亲的做事方式给出意见时,都会被骂个狗血淋头,再遭一顿毒打。

  贯藏从未被信任过哪怕一丝一毫。贯兵卫否定了亲生儿子贯藏的一切,从未尝试去肯定贯藏,这些倒都是次要的。父子之爱,贯藏从未感受到过。对于父亲,贯藏只有某种近似于哀怨的、扭曲的感情。

  贯助则完全相反,从未被责备过,那是当然,因为贯助从未做过任何事。哥哥只是唯唯诺诺,顺从父亲的一切,就好像一个被操纵的人偶,听到向右走的命令便向右,让坐下就坐下,被要求笑的时候哪怕不好笑也得笑,哭的时候哪怕不悲伤也要哭。言听计从又有什么不好——哥哥一定是这样想的。事实证明确实并没有什么不好。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追求,如傀儡般顺从,如狗一般忠诚,再加上切实履行被要求的一切——自然无可挑剔。因为哥哥没有主见,不,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想法。哥哥的“没有主见”全都是他的如意算盘。他欢喜地执行父亲的命令,即便无论在谁看来那命令很鲁莽、必然招致失败,即便他也明知会那样。

  果然,哥哥失败了。但是,哥哥的失败就是父亲的失败。所以,即便是让生意蒙受了巨大损失,哥哥也从未被责骂过。因为他是按照吩咐去做的,父亲也无法指责什么。可即便是这样,每当那种时候,即便没有被责骂,贯助还是会主动认错。最后知道认错,当初别做不就好了?自己低头认错——这结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应该知道。那么,劝阻父亲,告诉父亲那是错的,不才是他本该做的事吗?

  笑话,真是令人作呕的笑话。贯藏痛恨哥哥,还有父亲。他没有母亲。他长大后才得知,母亲被父亲休掉,又被赶回了老家。贯藏并不知道母亲的老家是哪里,所以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就算知道了也无济于事,他也无意探寻。贯藏就这样同他所恨的人一起,被他所恨的人养大。

  小津屋家业巨大,由贯助继承。他是长子,这理所当然。换句话说,贯藏是多余的。既然是多余的,还不如干脆别要我——打从生下来开始的这二十多年,贯藏总这样想。

  哥哥死时——当然了,他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也不欢喜。再怎么厌恶,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可他没有流泪。他看着无力地张着嘴、如同没得到喂食的狗一般丑陋地死去的哥哥,只感到一丝恐慌。随后便觉得活该。接着,这一想法又令他恐慌。哥哥是个碍眼、碍事、只要存在就让人忍无可忍的人,哥哥在的时候让人厌恶,不在了对自己没有任何影响。然而,父亲疯狂了,疯狂到连葬礼也没能好好办。法事晚了四天,还是贯藏办的。父亲卧病在床。

  在贯藏的记忆中,那是去年十一月。然而那其实——

  是前年呀。文作道。

  “真是残酷啊。”

  “你指什么?父亲吗?”

  是贯助少爷的死。文作略带讶异地说道。

  “哦。”哥哥的死,那确实是残酷的。

  “据说,好像……是入室行窃?小的那时候还在奈良,细节就不知道了。”

  “被偷走了三千两吧?”林藏接话道。“我那时在天王寺,小津屋的事当天就听闻了。”三个千两重的箱子,还有一只茶盏。“真是一大笔钱啊。最要命的是,本该继承家业的人也丢了性命。而且,连老爷子最后也没能躲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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