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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巷说百物语_[日]京极夏彦【完结】(26)

  只是,故事里的信使,乃是在砍杀了大量的狼之后,又劈开了铁锅。

  这让助四郎有些难以置信。如果说这代代相传的故事里有疑点,也不是千头狼会叠罗汉搭梯子,而是这把短刀。助四郎是这样认为的。短刀确实可以劈开铁锅。但其实油脂才是刀真正的敌人,人的油脂更是如此。就算是长刀,也顶多只能砍两人左右。到第三人时,那刀恐怕就不是刀,而是一根铁棒了。那样的东西绝算不上锋利,勉强只能算是敲打。钝了的情况下再蛮砍,刀刃就会卷,那样就更派不上用场。到那时候,刀就只能用于戳刺了。

  跟长枪不同,刀只开了一边刃,而且是薄刃,若刺得不好很有可能将刀尖折断。刀刃变钝,沾上油脂又变卷,再断了刀尖,这把刀就再无可用之处。尤其若不是大刀而是短刀,杀伤力几乎没有。

  在斩杀了树下成群的狼之后,再斩断铁锅——既不是武士,也不是侠客,区区一个信使,能做出此等事来吗?当然,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这一点助四郎也认可。助四郎没有真正砍杀过狼,所以不太确定,或许狼的油脂比人少吧,否则就不可能斩杀那么多头。而且,信使或许并没有将每一头狼都砍死。对手只是野兽,伤到鼻尖也会退缩。这样或许还可以为最后一击留下余力。事到如今……助四郎正想着这些事情。

  那,最后怎么样了?林藏问。

  “嗯……”走神了。“女人得以在树上平安产子,那棵杉树由此得了个产子树的名号。直到现在,人们也还是这样叫。”

  “哦?这是真事?”林藏再次问道。

  “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刚才也说过,这是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而且,问题是在那之后。”

  将母子带至树下后,信使在地上发现了血迹。那不是女人产子时留下的。血迹断断续续地散落在通往野根方向的山路上。信使确信定是那白狼的血无疑。那么,那白狼一定是妖物。如果是普通的狼,这事早可以皆大欢喜,圆满结束。现在这样可不行,信使心想。绝不能放任落荒而逃的妖怪不管。不知它以后还会做出怎样的恶事来,要降服它只能趁现在。信使将产妇和刚出生的婴儿托付给过路的行人,独自一人追随着血迹而去。血迹一直延续到山下,直到佐喜浜,又过了一段,消失在一家锻冶屋门前。

  “那就是我的家。”助四郎说道。

  信使回忆起昨夜群狼的话。把佐喜浜的锻冶婆叫来——这里正是位于佐喜浜的锻冶屋。信使心生一计,敲开了锻冶屋的门,问家里有没有老婆婆。锻冶屋的主人瞪着这突然到访的陌生男子,回答说有年迈的母亲,还说老母亲昨夜头部受了伤,正躺在床上。

  信使不容分说冲进了里屋,将卧床的老婆婆斩杀。

  “是一头白狼。”

  “狼……变成了老婆婆的模样?”

  谁知道呢……是真,是假?

  “狼也能变成人吗?”

  “谁知道呢。床底下找出很多人骨,好像都是吃剩下的。至于真正的老婆婆是不是也被狼吃掉了,光看骨头无法分辨。”一旦变成了骨头,人和动物就都一样了。

  “那里究竟是老婆婆的坟墓,还是那些被吃掉的人的,又或是白狼的墓,我连这一点都搞不清楚。”总之有一座坟墓。“我们家代代都守着那座墓。”

  “既然这样……既然代代都守着,那么应该不是白狼,而是老婆婆的墓吧?”

  “不。都是一回事。”助四郎道。

  “什么意思?”

  “那老婆婆或许就是狼啊。你不觉得吗?”

  “您是说,狼把老婆婆咬死吃掉,然后又变成了老婆婆的样子?”

  “不。”助四郎觉得,是老婆婆变成了狼。

  “变成了狼?这我就不明白了。您是说,她的身体被狼占据了,还是中了狼的魅惑,还是被狼精或其他什么东西附体了?”

  “占人身体的是犬灵,善于魅惑的是狐狸,附身人体的是幽灵吧?狼只会盯上猎物,把对方吃掉而已。”

  “那么……”

  “所以,我觉得是老婆婆变身成了狼。婆婆就是狼,婆婆的墓就是狼的墓。”是一回事。“村子里的人都说,我们家每代人出生时,胎毛都是倒竖的,那是因为我们身上长着那头狼的毛。换句话说,我们都被看作是狼的子孙。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我们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毛……不过都无所谓。我又不会吃人,只是个锻刀匠而已。刚才那些事,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只不过是口头流传下来的故事而已。可是,那个墓现在仍在。也就是说,不管当初是人还是狼,锻冶婆的确存在过。”故事的某些部分是真的。

  “您觉得,人真的可以变成其他某种东西吗?”林藏眯起细长的双眼,“您所说的情况,可不是改变外在那么简单。”

  “我倒是觉得外在并没有改变。传说中的锻冶婆,不也是生活了那么久都没有被发现吗?那也就是说,她的外在并没有改变。”

  “您的意思是只有内在不同了?”

  “是。”

  那倒是有。林藏说。“人们常说,自我是很难改变的。但是,那只不过是因为人总坚信自己就是自己。可人一旦迷失了自我,朝夕之间就可能发生变化。时间一长,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说的是人性发生改变吧?”

  正是。林藏回答。

  “嗨,心理当然是会变。谁不是心情好的时候笑,心情坏的时候怒呢?有时候只是筷子掉了都觉得好笑。确实,有时候不管见着什么都能笑出来,也有时候不管别人怎么逗,腮帮子都不动一下。”

  这些都只是心情而已。

  “是。正是心情。可有些人,真的是从出生到死亡都没笑过哪怕一次。顽固的、开不起玩笑的人,不是到处都有吗?相对地,嘴里没个正经、心思浅薄的家伙也是多如牛毛,甚至有些人轻狂得令人生厌。笑或不笑,因人而异。同一个人看见同样的东西还有笑或不笑的时候呢,这不也是人身上短暂的变化吗?”

  或许是这样吧。

  八重以前经常笑。鸟飞了,花开了,起风了——这些再平常不过的东西也能让她欢喜微笑,还时不时地笑出声来。

  那……“可是,”林藏说,“之所以把那些归结为心情,正如一开始所说,是因为大部分人,都坚定地相信,自己就是自己,仅此而已。他们深信一切都没改变,自己还跟从前一样,所以他们能够接受此时是这样的心情,而彼时又是那样的心情,可以从容面对。可是,当这一切都办不到的时候,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还有办不到的时候吗?”

  当然有了。林藏轻轻地笑了。“办不到的时候,人会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但人活着,又不能总稀里糊涂地过下去。所以,如果他们不慎选择去成为一个不同的自己,那不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吗?”林藏说。“我听说还有一种病,一个身体里同时存在好几个自己,交替出现。要知道,不管是我还是您,谁都可能患上那样的病。人就像是船上的幽灵,跟地狱只隔了一层木板而已。人的堕落不需要有多么堂而皇之的理由,升华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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