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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说百物语+续巷说百物语_[日]京极夏彦【完结】(185)

  就在此时,突然有阵风刮进了座敷,将几张残酷的画吹得漫天飞舞。

  虽然平八连忙用手压住,还是让其中一张给飞到了庭院里。

  “原来如此,没想到竟然有这种可能。”

  一个粗犷的嗓音突如其然地自庭院传来。

  百介连忙转身,看见一个头戴深编笠的浪人伫立在敞开的后门外。

  “右、右近先生。”

  来者原来是东云右近。

  右近钻过后门,踏着敏捷的脚步走到了缘侧旁,小心翼翼地拾起了飘落在庭石上的锦绘。

  ——奥州安达之原。

  右近瞥了这幅画一眼,接着便正视着平八鞠了个躬。

  “由于在下乃遭通缉之身,无法自店门入内,故由此处不请自来,还请先生多多包涵。”

  “先生无须多礼,但右近先生这下是……?”

  “在下原本并无窃听之意,但还是听见了方才两位的对话,请容在下为此致歉。”

  语毕,右近再度鞠了一个躬。

  百介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了缘侧。

  “右、右近先生,方才的对话——其实是……”

  “山冈大人无须多作解释,在下也清楚那仅是个缺乏佐证之推测。不过……”

  右近微微低下了头。

  这下,戴在头上的深编笠完全遮蔽了他的脸孔。百介只能呆若木鸡地伫立在原地。

  “不过这么一想,也就不难理解那群家伙何以如此狼狈惊慌了。既无调查亦无审问,就连如此位高权重之武士,亦为贱民之一举手一投足而倍感惊慌失措,甚至狗急跳墙到需要嫁祸在下的地步——原来妖魔诅咒之说,不过是为包庇真凶而刻意流布之谣言。只是仅为包庇凶手,竟得如此大费周章,不难想见真凶身分绝对不低。”

  “右近先生。”

  他似乎正在啜泣。

  百介无法瞧见他隐藏在斗笠下的表情,仅能注视着他憔悴的身影。

  “右近先生,您该不会打算……?”

  右近该不会打算报这个仇罢?

  可憎的杀妻仇人原本轮廓朦胧不清,这下可就愈来愈清楚了。原本无处可发泄的愤怒与哀愁,这下终于得以找到宣泄的方向。

  不过……

  “倘若真找这了真凶,您——将有什么打算?”

  虽说是个小藩,但对手毕竟是个大名。区区一介浪人要想挑战一国。一城之君,哪可能有任何胜算?不过是白白断送自己的性命罢了。

  山冈大人无须为在下操心,右近回答道:

  “纵使身陷如此窘境,在下毕竟不是傻子。一如治平大人所言,不论如何均难愈心中伤痛,纵能亲手弑敌,亦换不回爱妻性命,实难雪此深仇大恨。”

  右近手持绘有惨遭倒吊的孕妇锦绘,在斗笠遮掩下不住啜泣。

  爱妻和稚女的死依然让他伤心欲绝。此种伤痛——的确叫人痛苦难耐。

  任谁都无法承受这种痛楚罢。

  “因此,在下已下定决心不报此仇。只是……只是——心中悔恨毕竟难平。即使应是仅限于一时,但在下竟被诬指为与自己有不共载天之仇的杀妻凶手……”

  “右近先生……”

  右近转头望向百介,稍稍掀起斗笠说道:

  “其实——方才接获脚夫递信通报。”

  “脚夫?是谁差来的?”

  “是阿银小姐差来的。信中表示时机业已成熟,望在下亲赴北林一趟。”

  ——时机业已成熟。

  “意指阿银小姐已为您讨回了公道?”

  “这就不清楚了。”

  这句话是否与御前夫人所引起的骚动有关?差使赶赴江户藩邸与此脚夫通报几乎同时发生,看来两者之问似乎是不无关连。但如此说来——

  “因此,在下将动身前往北林。受山冈大人诸多照顾,特此前来辞行。在下乃遭通缉之身,或许——今世与先生将就此永别。”

  “可否也让小弟同行?”

  百介问道。

  [六]

  一刻也缓不得。

  百介内心是万分焦急。

  藩主北林弹正即为真凶,这推测在百介心中已成了个不可动摇的结论,而且此事就连以家老为首的家臣们亦不知情。不,纵使有任何怀疑,想必也成了个万万不可说出口的秘密,即使想采取任何行动也是一筹莫展。

  这么一个凶手,是绝对无法将之绳之以法的。

  而这数目均为七的连环巧合,甚至招来了远古的厉鬼亡魂,为这骇人领主的暴行更添几分邪恶魔性,也将恶意悉数埋进了更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远古的亡魂,疯狂的藩主,两者相互纠结,形塑出一股无可言喻的邪恶意念。

  这深邃、昏暗的死神恶意,同时也唤醒了世人的邪念。

  这场混乱正是因此而起。

  若是如此……

  ——情势果真是教人束手无策。

  这场冤魂现身的戏码,九成九是又市所设的局。

  不过,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局。

  北林的情势已是如此绝望,阿枫的亡魂又挑在这个当头现身,除了徒增混乱,根本收不到什么效果,反而只会让恶意蔓延得更加根深蒂固。这群不畏神佛的大魔头,视尊贵生命如敝屣,嗜死亡秽气如珍膳,对他们而言——冤魂厉鬼根本不足畏惧。

  这正是百介最担心的。即使再怎么神通广大,又市毕竟非三头六臂,再加上这回的对手又是如此难以招惹。倘若——纵使只是稍稍露出马脚,又市和阿银恐怕都将小命不保。即便真能瞒天过海,几个无宿人每逢入夜便大刺剌地潜入城内,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因此,百介绝不能有任何耽搁。

  右近理应也是悠哉不得。

  痛失挚爱的他心怀多少忿恨与伤悲,绝非百介所能衡量。而亲赴这些忿恨与伤悲凝聚不散之地能有什么帮助,百介亦是全然不解——但百介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右近欲尽早赶赴该地的紧绷心情。

  从他的侧脸已看不见初识时的豪迈,但再会时的阴郁也已不复存在。百介猜想右近肯定是有了什么觉悟。

  一张隐藏在深编笠下的脸庞与其说是悲壮,还多了几分精悍。

  北林位居丹后与若狭边境。

  启程前,百介已事先做好了尽可能缩短行程的安排。

  这一路若非乘马乘轿,真不知要花上几天工夫。

  为此,百介只得向店家——亦即生驹屋,商借了有生以来的第一笔借贷;毕竟需要赶路的旅程,注定将是所费不赀。再者,也无法预料旅途中将会碰上什么事儿。对生来弱不禁风、身上连把刀都没有的百介而言,金银就成了赖以求生的仅有手段。

  一路上两人都默默不语,只管尽快赶路。

  通过关所时,百介差点没吓出一身冷汗。虽然手配书与人相书(注29)似乎没配布到北林以外之诸国,但右近毕竟是个身分姓名均为伪造的通缉犯,就连通行手形也不过是阿银为其伪造的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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