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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漫长的那一夜_蔡骏【完结】(6)

  “别再煽qíng,我受不了。”

  我摇下车窗,只想透透气,透透气。

  “冬妮娅的爸爸只陪她住了一周,给她换了台新彩电,可以声控的遥控器。这台电视机还可以上互联网,她很聪明,只学几天就会了。但是,等到她重新见着我,就再也不看电视了。我跟她说起真实的世界,为她念手机上的新闻,微信里的消息,但她统统不感兴趣。最后,她说,她想要死。”

  “为什么?”

  “在冬妮娅刚苏醒的那几天,发现自己瘫痪在chuáng上,连大小便都要别人伺候,就有了这样的想法。何况,她的脑子里还残留有玻璃,ròu体上的痛苦也难以忍受,只是她从不让我知道。但,因为我的存在,为她养花浇水读小说,说起外面幻想中的世界,她才能努力克服想死的念头。她说,为了我,她才活到今天。”

  “你怎么劝她?”

  “苦口婆心——总之,用尽了一切办法,却无法打消她的念头,反而让她更执着。最后,我答应她,娶她为妻。”他踩了脚急刹车,几乎跟前面追尾,“但她拒绝了。”

  这个答案让我始料未及,原本以为是美好结局的伦理片,却突然被编剧推入了绝境。

  “那她把你叫来gān吗?”

  “还不明白吗?她知道,自己只是个累赘,如果答应我的求婚,我将一辈子服侍个瘫痪在chuáng的废人。虽有夫妻名分,却什么都做不了,更不能有xing生活,白白耽误到老死的那天。她是怕,我的人生,因为她而毁了。可她要明白——是我先毁了她的人生。”

  “但那是个意外。”

  “要不是那块坠落的玻璃,如今我也不至于如此吧?到底谁欠谁的?你能说清楚吗?”

  “抱歉。”

  “整个夏天,她一直在赶我走,但我赖着不走。我这出租车的生意,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很快连车队的钱都jiāo不出了。她说——如果,我真的喜欢她,就请帮助她自杀。”

  “她想要安乐死?”

  “这几个月,我始终想一个问题,这样下去的话,对她对我来说,究竟算是什么?当她知道了所有秘密,当她明白已过去了十九年,当她发现外面世界真实的模样?”

  “你被她说服了?”

  “是的。”

  “我想,她也是为了给你解脱。”

  “好多次,我从她的屋子离开,走出百花深处胡同,溜达半个钟头,穿过无数迷宫般的巷子,到后海边上,看着一池绿水,就想要跳下去。可,我又想,要是我也死了,冬妮娅怎么活下去?”

  “你做出了选择?”

  “她说,想去海边看看。今天,早上,我用薄荷味的香波,为她洗gān净长发,穿上蓝白色水兵服,浅灰色短裙,带花边短袜,还笨手笨脚帮她梳了大辫子。避开大杂院里的耳目,我把她抱上车——抱歉,还是你现在坐的位置。我带她出北京,沿着高速开到秦皇岛北戴河。我把出租车停在海边,搂着她,坐在岩石上,让海风chuī湿她的眼睛。她说,长这么大,还从没看到过海,如果现在死了的话,会很满足。”

  “别!”

  几乎要抓破自己的大腿,我真想把耳朵捂起来,他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的双手哆嗦,掏出一瓶安眠药,冬妮娅全部吃了下去。昏睡之前,她对着我的耳朵说——土豪,下辈子,我们再做朋友吧。我点点头,很想说声对不起,但,我沉默着,给了她一个微笑,看着她熟睡的脸,渐渐变得苍白……”

  面对这样的qíng节,我无法验明真伪。紧握门把,身体僵直地向前倾,看着开出租车的杀人犯。

  “听我说——我掏出第二瓶安眠药,仰起脖子,倒入喉中。我抱着冬妮娅,听着她的心跳,还有温暖而小巧的胸口。我也睡着了。”

  我刚想脱口而出“殉qíng”二字,但看着身边这个男人,心底微凉——如果,他已殉qíng自杀而死,那么眼前的他又是谁?

  “冯唐”转头看我,幽灵般说:“然而,当我醒来,已是傍晚,夕阳从背后照着大海,我发现自己依然活着。地上满是我的呕吐物,胃里难受得要死——我恨自己为什没死。”

  “她呢?冬妮娅?”

  车速随之减慢,他说:“她——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身体还是微热,软绵绵的,似乎轻了几两,也许刚死去。”

  明白了,这是两个人相约自杀,而女的死了,男的却意外幸存。据说很多殉qíng都是这种结果。

  “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让我一个人活下来?但是,她只想要自己死,希望我正常地活下去。这一切全怨我,是我瞒着冬妮娅,准备跟她共赴huáng泉。”

  这些话,他说得异常平静,却让听的人毛骨悚然,我qiáng迫自己故作镇定:“你怎么处理尸体的?”

  “我对自己还活着而很内疚。但是,我没有尝试再死第二次,因为我想在此之前,先把冬妮娅带回北京。当我进了三环,发现各处堵车,在工体北路掉头,恰好到长虹桥边,就遇见了你。”

  “停车!”

  不敢再想下去了,如果,这是真的。

  “冯唐”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却问了个不搭界的问题:“朋友,你看过《红与黑》吗?”

  “问这gān吗?看过。”

  “还记得结尾吗?”

  “结尾?于连不是死了吗?”

  “嗯,他死在断头台上。而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爱他的人,是玛蒂尔德小姐,她抱走了于连的人头,来到他指定的山dòng里埋了。”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

  我没有幽闭恐惧症,但此刻,对于这个出租车的封闭空间,却是如此害怕。

  你也能猜到——冬妮娅,严格来说,是她的尸体,就在这辆车的后备箱里。

  “地安门到了。”

  出租车开过十字路口,停在路北侧的一家风筝店前。

  已近午夜。

  计价器显示金额五十九元,“冯唐”摆手道:“今天,我不做生意的,不收你钱,再见。”

  我刚要打开车门,准备子弹般逃出去,却死死抓着门把,不舍地回头看他。车内灯,照亮司机的脸,依稀有两道泪痕。

  刹那间,我改变了主意。

  “对不起,我不想找那老妇人了,请继续往前走吧。”

  “再去哪儿?”

  “去夜里……”

  出租车司机点头,再也不必言语,带着我沿地安门西大街开去。

  我把头伸出窗外,看到皎洁的秋月,径直照入内心秘密——

  很多年前,在上海,普陀区,我在五一中学读书。初三那年,我跟同学们在五楼白相,不当心碰下一块玻璃。当时,我也吓戆了,不晓得会不会闯祸。最后,我很幸运,玻璃砸碎在cao场上,没有伤到任何人。直到今朝,许多夜里,我仍然想象,要是那块玻璃砸到了啥人的头上,那么我将……

  从地安门西大街,经过后海荷花市场门口,出租车缓慢开去,似是让我挑选下车地点。

  但我不响。

  沉默中,看着车窗外的老城,在白莲花般的云间穿行的月亮。我已明白,“冯唐”之所以把我带上车,只是想要找个人,安静地听他倾诉这个故事。

  但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或者说,正在进行时。而我,不巧参与了进来,成为故事中的一个配角。

  开到新街口南大街右拐,他没由来地右拐。我没问他去哪儿,就当是散心,送后备箱里的美人,最后一程。

  我转头对着背后的座位,鼻子深深埋入靠垫,想要嗅到冬妮娅的气味——至少,有她头发里的香波味。

  然而,什么都没有。

  只有纤维与海绵深处的细小颗粒,如同尘霾般钻入肺叶,我拼命压抑没打喷嚏。

  但,在我连续咳嗽同时,脑中闪过另一个念头,像发光的玻璃片,陨石坠落般,从天而降,在学校cao场的水泥地上,粉身碎骨……

  “等一等!”我似乎抓住了什么,抢在自己被淹死之前,“你刚才说,今天早上,你们出门前,你用薄荷味的香波为冬妮娅洗头?而她,就坐在我现在坐的这个位置?”

  “嗯。”

  “可我没有闻到这种气味。如果,她真的在这里坐过的话,她头发上的气味,肯定会残留在纤维上。请相信,我的嗅觉还不错,尤其对薄荷敏感。”

  “想说什么?”他淡定的表qíng,让我简直抓狂,“朋友。”

  “你在说谎——我早就该发现了。当你说到一年前,在她奇迹般的苏醒之际,曾经大病一场,送去医院都没救了,医生建议准备后事。你把她带回百花深处胡同,给她穿上白衣裙,竟还为她擦腮红与粉饼!这说明——冬妮娅,当天已经死亡,因为脑中残留的碎玻璃。而你,不过是在为死人化妆,就像入殓师。今天,或许是她的一周年忌日?”

  说到此,我的恐惧,转眼,消失。

  对啊,现在谁还用安眠药自杀?真死得了吗?推理小说也不会这么写嘛,明显的BUG!

  而冬妮娅醒来后发生的一切,但愿,只是他心底最为渴望的剧qíng,却永远未曾发生。

  午夜已过,路边行者寥寥,出租车停在一个胡同口。

  “朋友,可以下车了。”

  他的嘴角微微一撇,不晓得算什么表qíng。我点头道:“谢谢!”

  下车时,我没有给钱,不是我小气,而是怕他生气。

  当我在胡同口转身,出租车已开走了,我不想记下车牌号,印象中只有它红色的背影,还有看起来沉甸甸的后备箱。

  再见,冬妮娅。

  秋风卷过我的长发,抬头意外地看到门牌,似有几个熟悉字眼,打开手机照亮,赫然“百花深处胡同”。

  白糊糊的月光底下,我失魂落魄地往里走。胡同比想象中狭窄许多,两边破旧院墙,寂寂空无一人,只有路灯下的树影摇曳。不见四百年前如锦繁花,更难觅七十年前鲜艳面孔。

  百花深处胡同十九号丙。门脸早已衰败不堪,屋檐上生着厚厚的野糙,我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进到大杂院里头。绕过两堵新砌的砖墙,还有满地垃圾,凭感觉摸到西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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