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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_蔡骏【四部曲完结】(121)

  叶萧发出沉闷的低吼,却发现嗓子近乎嘶哑了,仿佛一双手掐住了自己,也仿佛被轮jian的人就是自己。

  “不久,警方发现了雪儿的尸体,你在追捕行动中抓获了一个毒贩。你知道他就是轮jian并杀害雪儿的罪犯之一,你用枪顶着他的额头。你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就像一座沉默的活火山,你心里充满了复仇的念头,于是对他抠下了扳机——”

  “不!”他终于大声喊了出来,“我没有,我没有向他开枪!虽然当时我非常非常恨他,就算开枪打死他一百遍,都无法消除我的仇恨和痛苦,也几乎就抠下了扳机——但是,我没有,我流着泪放下枪,将他押回缉毒队里。我也曾为此而后悔,也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那么多年来一直忘不了,一直幻想自己开枪打死了他。但真相是,我没有!”

  好像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满是忏悔地做着自我辩护,最终却仍然宣判自己有罪。

  小枝沉默了许久,月光洒在她没有表qíng的脸上,直到她柔声道:“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起雪儿。”

  “没关系,反正我也无法忘记她。”叶萧无奈地苦笑一下,又一次体验那深深的内疚,他轻轻抹去脸上的泪水,“雪儿死去的地方,就在距金三角不远的边境线上,我猜想离这里不过几十公里,也许她的灵魂已飘到了这座城市。”

  他回头盯着小枝的眼睛,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似乎被他的痴qíng感染,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他白天受伤的额头。小枝的眼神也越加柔和,冰凉的手指就和雪儿一样。

  “你回来了吗?”

  叶萧恍惚地在心里问,却不知道自己想的究竟是哪一个?已经化为幽灵的雪儿?还是早已化为幽灵又复活的小枝?

  ※※※

  子夜,零点。

  屋顶之下,三楼的卧室里,亮着一盏温暖的台灯。

  这是女孩子的卧室,又被整理清扫了一遍,伊莲娜正在chuáng上熟睡。玉灵独自坐在灯下,抱着一个泰迪熊的靠垫。打小在山村里长大的她,从未住过这种房间,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都有些嫉妒这屋子曾经的主人了,她低头叹息了一声,从包里掏出那本的笔记簿。

  翻开小簿子的内页,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蝌蚪文,这是英俊的年轻僧人送给她的,记录了一位森林云游僧大师的故事。几年来她一直反复看着这些文字,在沉睡之城的漫漫长夜,没有比阅读这本笔记簿更合适的了。

  玉灵在心里默念一位老僧人的自述——

  我,阿姜龙·朱拉,在我漫长的森林云游僧生涯中,担负了许多个不同的使命,除了去寻找传说中的罗刹之国外,还要探究灵魂与ròu体的关系。

  灵魂与ròu体——最好的研究场所是墓地。

  我的师傅曾经告诉我,为了在禅修时不被打扰,最好是去森林中的墓地。但每个人都出生自世俗,总免不了对鬼魂和死亡的恐惧。而为了克服这种恐惧,去坟场过夜就成为修行的重要部分。

  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对坟墓的qiáng烈害怕。有一次我目睹村民们的火化仪式,死者身上窜出绿色的火焰,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也许那就是远去的灵魂?

  在我为死者诵经完毕之后,便独自留在墓地过夜。虽然表面上装作镇定自若,其实心里早已在颤抖不已,我发觉自己未能脱离凡尘,仍然留恋这一点点的生活。

  夜幕降临,森林漆黑一片,地下埋藏着无数尸骨。只有我一个人枯坐着,身边有一具火化好的尸体。我不断告诫自己要驱散恐惧,想象中有无数鬼魂向我走来,我只能高声诵经以驱赶他们。直到我再也无法忍受之时,却毅然地站了起来,披上袈裟走向不幸的死者。

  我点燃了一盏油灯,火化的尸体只剩一些残骨。想象一个完整的人,也许昨天还生龙活虎,此刻却变成了这些肮脏之物,我心里反而升起怜悯。我qiáng迫自己坐在尸体边,心想自己也迟早会变成这样,突然,我听到身后的树丛传来什么声音,也许是什么夜行的猛shòu?我知道这附近有老虎出没,但它们很少攻击人类,只有在吃过死人的ròu之后。但是,在这荒凉的坟场,老虎吃未被火化的死人ròu的机会并不少。

  但四周全然没有老虎的声音,就连气味也不属于这种猛shòu。我让自己的心冷静下来,面对尸骨盘腿打坐,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东西。

  我感到它已来到我身后,又围绕着我转了一圈,yīn冷的风掠过我的耳边,就像什么人对着我的脸chuī气。

  那是鬼魂的气味?

  也许还有一对破碎的眼珠,那是浑身烧焦的尸体,来向我讨教解脱痛苦的办法?

  然而,此刻我自己也全被痛苦笼罩着!

  我首先要解脱的是自己,但恐惧已全部控制着我,仿佛洪水淹没了森林,即将淹过我的头顶。

  “你害怕什么?”

  冥冥中响起一个声音,那是来自我的体内。

  我开口用自己的声音回答:“死亡。”

  “‘死亡’在哪里?”

  “‘死亡’就在我身体里。”

  “如果死亡就在你身体里,你又要逃到哪里去?逃走了,还是会死;留下来,也是会死。无论到哪里,它都跟着你,因为它就在你里面,你无处可逃。不管你害不害怕都一样会死,根本无处可逃。”

  当这神秘的声音渐渐隐去,我却完全消除了恐惧!很快天空响起雷声,一阵大雨倾盆而下,森林中响起各种声响,无数断枝向我扫来,我却依然盘腿坐地不动。

  我在哭。

  出家以来第一次流下眼泪,为什么要我像个流làng汉?被世界抛弃而坐在大雨中,坐在漆黑的墓地上,坐在鬼魂们的嘲笑里?所有的人们都躺在自己家里,抱着美丽的妻子或心爱的儿女,喝着热热的茶水欢笑着听雨声。谁都不会想到世上还有一个我,不会想到我这个森林云游僧,独自忍受这一切的痛苦!

  默默地坐着聆听心声,眼前浮起一幕幻象——

  许多具尸体环绕着我,它们在渐渐分解腐烂,或烧成一堆骨头,我无法去触碰它们,因为只要一接触,我自己的身体也会腐烂。但这是无法避免的命运,相比较这些消失于“无”的人们,我这个在“有”中承受苦难的人,至少能够思考这些问题。虽然我现在无法得到答案,但只需要思考就足够了,大雨反而让我的心平静了下来,旷野中的风雨,也驱散了墓地的鬼魂。仍然只剩下我一个,独自面对所有的寒冷与饥饿。但我并没有被世界遗弃的感觉,恰恰相反,我感到心底充满了温暖,自己在拥抱整个世界!

  观想自身如坟场……

  当你升华至如此境界,你对尸体和他人死亡的观察,将转化为对自己生死的审视,直至你全然了解自我,诚如阿姜布瓦所说:“外在的坟场会逐渐地不再那么必要,因为我们的内心已系在这个核心上,不再需要依赖外在任何东西。我们要观想自己的身体,看它就像外在的坟场一样,不论生前或死后。我们可以从每个角度来与外在作比较,问题便会自然地从心中消失。”

  玉灵每次读到这一段,都会想起小时候在村子里,偷看大人们给死者火化的场景。她同样如阿姜龙在笔记簿中所写的第一次,在森林中忍受恐惧与痛苦,好像灵魂们都在哭泣,将所有的苦难送到自己头上。

  而在沉睡之城的子夜,重新阅读起这段文字,玉灵心里却有不一样的感受,也许已渐渐明白了几分。

  观想自身如坟场……

  就在她轻声念出这句话的同时,楼下响起一阵野shòu的狂吠!

  是小枝养的那条láng狗的声音,它又到院子外寻找主人了。阵阵犬吠震动着屋子,没有一个人不被它吵醒。玉灵赶紧合上笔记簿,走到窗外看着黑暗的院落。

  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荒野的呼唤是那么清晰。

  ※※※

  凌晨,两点。

  阁楼。

  没有灯,也没有月光,天窗外一团漆黑,只有小枝均匀的呼吸。

  她已经熟睡了,躺在顶顶为她准备的席子上,还盖上一条毯子以免着凉。

  叶萧和顶顶尴尬地坐在旁边,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就像守护着自己的妹妹。他们都不知该怎样度过这寒夜,倒是很羡慕小枝想笑就笑想睡就睡,似乎一切忧虑都是留给别人的。

  三个小时前,叶萧与小枝爬到屋顶上,数完星星聊完雪儿,叶萧已感到浑身虚脱了,再聊就要从屋脊上摔下去了。他们从天窗爬回了阁楼,似乎还带回了天上的月光,顶顶已经等了许久,qiáng压着郁闷的心qíng。

  他们必须要保护好小枝,不能让楼下的童建国等人进来,只能暂时在小阁楼里过夜了。小枝在席子上很快睡着了,就连子夜时分láng狗的狂吠,也只是让她摇了摇头,便又闭着眼睛睡下去了。叶萧和顶顶也不敢说话,生怕会吵醒别人的好梦。

  终于,叶萧实在撑不住了,他对着顶顶耳语道:“有什么办法让人坐着睡着?”

  “也许——催眠?”

  顶顶同样也用气声回答,叶萧轻轻打开阁楼的门,拉着顶顶出去说:“我们可以在外面谈。”

  他们走到三楼的露台上,现在不用担心吵醒小枝了,又能同时监视着阁楼门。顶顶披上一件旧衣服,抵御着凌晨山区的冷风。叶萧不想再看星星了,揉着疲惫的眼睛说:“给我催眠吧!”

  “什么?”

  “我说给我催眠吧,我需要深度地睡眠!就像你让小枝回忆起一百年前,说出自己是阿鲁特小枝那样。我不需要回忆那么多年,只要回忆十几天就可以了。”叶萧盯着她的眼睛,仿佛重病的人乞求着医生,“顶顶,你能明白我的处境吗?我的记忆断裂了一小块,而这断裂的部分对我们至关重要,我必须要把记忆重新连接起来。”

  “所以你想让我给你催眠?”

  叶萧着急地点了点头:“是的,我相信你能够做到的。”

  “这——”顶顶犹豫地看了看四周,确信不会被其他人听到,低声说,“就在这里吗?”

  “没错,快!”

  “可我从来没有在露天环境中做过催眠。”

  “想象这天空是屋顶,这栏杆是墙壁。现在灯都已经关了,只剩下两点烛光,就是你的眼睛。”

  顶顶靠近了他的脸,睁大那佛像似的双眼,宛如罗刹之国的神龛,目光穿越千年的尘封,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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