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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_蔡骏【四部曲完结】(95)

  “这么说来她是公主?”

  “是,但大家通常叫她‘罗刹女’。”

  “罗刹女?”

  “传说一千年前,这里附近有个古老的国家,名叫罗刹之国,他们的王族就叫罗刹族。后来,王族躲入这一带的深山中,成为这些村寨的统治者。我们最崇拜勇敢的男人,因为当年有一个最勇敢的武士,在罗刹之国灭亡的时候,拯救了许多人的生命。”

  童建国听到这里才明白,为什么兰那会说“因为你很勇敢”,但自己真的勇敢吗?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村民继续说:“兰那是最后一个罗刹族。”

  游击队员的生涯,已让他成为一部战争机器,以为自己的心不会再柔软,只剩下杀人不眨眼的铁石心肠。但自从来到这里,荒芜的心开始萌芽,渐渐长出许多绿色的小糙,虽然也心烦意乱,偶尔却感到淡淡的幸福——全是因为兰那的手指,曾经在从他的皮肤上划过。

  几个雨季的夜晚,童建国在竹楼里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听着外面淋漓的雨声,幻想兰那再度走过火塘,轻轻坐在他的身边。她放下那丝绸般的长发,垂在他的耳边厮磨,透着淡淡的兰花香气,由此沁入脑海的深处。最诱人的是她的指甲,像遥远北国的冰块,在他的背上划出奇异的图案,渗透着男人的鲜血……

  梦醒来心里无限惆怅,原来梦里不知身是客,他后悔为何要来到这里?将青chūn蹉跎在战场上,看着自己渐渐地老去吗?黎明时分的无限寂寞,让他走出昏暗的竹楼,雨中有个白色人影一晃而过,他连忙戴上斗笠追上去,在村口的小道赶上了她——那张异域的脸庞沉默无声,嘴角带着神秘的气息,如一朵古老的蓝色莲花。

  那时候的他语言笨拙,只能盯着她的眼睛,默默地将斗笠戴到她头上。隔着yīn暗模糊的雨幕,清晨的村寨寂静无声,就连公jī也忘记了打鸣。几滴雨点落到兰那脸上,他轻轻地为她拭去,手指便停留在了她脸上,从她的鼻尖到嘴唇……

  突然,身后的庄稼地有了动静,童建国警觉地回过头来,却见到最熟悉的游击队制服——那个人早已经衣衫褴褛了,头发和胡子长得就像野人,刚爬上田埂就倒地不起。

  童建国急忙扶起他,拨开覆在他脸上的野糙,不可思议地喊道:“李小军!”

  虽然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但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们都是上海的知青,住在同一条弄堂里,共同来到云南cha队落户,又一起私越过边境参加游击队,在腥风血雨中度过了几年,彼此救过对方的xing命,直到一个月前在战场被打散。

  他们将李小军抬回竹楼,发现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大伤,只因身体极度虚弱而昏迷。童建国和兰那共同照顾着他,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清醒过来,看到童建国分外激动,立刻流下了眼泪。原来在整整一个月前,他独自冲出了战场,在莽莽的森林中流làng,渴了就喝溪水,饿了就吃野果,用手中的自动步枪打野shòu。他过了三十多天野人般的生活,终于发现这片山谷,却晕倒在村寨边的田地里。

  几天后李小军已完全恢复了,他和童建国一直都qíng同手足,劫后余生相逢在这里,仿佛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于是两人都留在这里村寨,一起与村民们耕田挑水,像回到十多年前的知青生活。

  兰那仍保持着矜持含蓄,偶尔和童建国李小军一起,三个人结伴去山上打猎,李小军的枪里还有不少子弹,经常能打到野猪和山jī。童建国照旧是言语不多,倒是李小军能说会道,他的个头挺拔身材消瘦,长着一张电影演员似的脸。过去在云南的时候,就惹过不少女知青暗恋。

  那次上山打猎的路上,他们发现了一尊佛像,被大榕树的根须纠缠着,几乎已看不清面目了。兰那莫名地激动起来,抚着佛像的脸庞潸然泪下。童建国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悲伤,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突然幽幽地说:“我听到它在哭。”

  李小军用白夷话回答:“我也听到了。”

  童建国睁大眼睛,竖着耳朵却什么都没听到。

  佛像,确实在哭。

  ※※※

  无底dòng?

  叶萧、顶顶、孙子楚,他们脚下的石板突然碎裂,带着三个人共同坠入深渊。

  仿佛坠落了无数个世纪,在黑dòng里时间被无限压缩,吞噬着宇宙中的一切物质,直到他们摔在一堆破烂上。

  黑暗中扬起亘古的灰尘,仿佛经历了一次重新诞生,他们都感到身下一片柔软,幸好并没有被摔伤。叶萧第一个爬了起来,手电几乎完好无损,打开光束照到一张灰色的脸——孙子楚脸上全是各种纤维,仿佛是个捡破烂的,再看顶顶也是差不多的样子,他再摸摸自己的脸,果然三个人都是同一副尊容。

  彼此都苦笑了起来,地下全是一堆破布烂絮,孙子楚抓起几块看了看说:“这是古代的纺织品,大部分是丝绸和棉布,应该分别来自中国和印度,也许这里是布料仓库。”

  刚才顶顶转动小匕首,却意外触动了地下的机关,石板碎裂让他们都摔下来。还好摔到了这些破烂上面,就像掉到充气垫子上大难不死。

  他们赶紧用手电照she四周,发现了一条深深的甬道。三个人立刻往下走去,脚下渐渐变成石头台阶,往下的坡度也在变大。此刻反而不再恐惧了,走了将近十分钟,感觉越来越接近地面。

  忽然,前方显出一线幽暗的光线,叶萧加快脚步跑了过去。甬道尽头传来泥土的气味,那是个不规则的椭圆形出口,只能容纳一个人钻出去。孙子楚第一个爬了出去,立刻在外面兴奋地大喊起来,第二个爬出去的是顶顶,叶萧是最后告别黑暗甬道的。

  爬出去便看到傍晚的天空,隔着一层茂密的树冠,枝叶上还残留着水滴。地面全是湿漉漉的,许多地方积着水塘,说明刚下过一场大雨。

  终于逃出来了!叶萧仰天深呼吸了几口,仿佛在黑夜里行走了许久,突然见到了光明——尽管此刻天色已经昏暗,晚风却送来隐秘的花香,三人重新回到了人间。

  回过头却见到一个树dòng,在一棵大榕树的底下,他们正是从树dòng里爬出来的。想必古时候是条秘密通道,以备受到进攻之时逃生所用。

  顶顶站在树dòng外恍然若失,竟又把头探进了树dòng。幸好她没有钻回甬道,只是面对树dòng不停颤抖,肩膀上下耸动起来,嘴里发出轻轻的抽泣声。

  她怎么哭了?叶萧轻轻走到她身边,而她的脸几乎埋在树dòng里,完全看不清她的表qíng——此qíng此景让他想起《花样年华》,梁朝伟跑到吴哥窟里,找到一个树dòng倾诉并流泪……

  还有多少回忆?藏著多少秘密?树dòng已被倾诉了千年,不妨再加一个多愁善感的灵魂。也许只有树dòng里的神灵,才能知道我们心底的前生今世。

  当顶顶离开树dòng之时,她已悄悄擦gān了眼泪,和叶萧孙子楚一起,走出茂密的榕树林子。前方又出现了小径,还有残破的佛像和建筑,回头借着傍晚的天光,可以望见大罗刹寺的轮廓。

  “这里是兰那jīng舍!”

  孙子楚认了出来,现在是晚上七点半,凄凉的夜风卷过遗址,能听到地底的哭泣。

  天空已彻底暗了下来,他们打着手电照亮前路。迎面chuī来柔软的风里,夹着某种浓郁的芳香,几乎让顶顶的嗅觉沉醉。她赶紧快步向前跑去,叶萧拉都拉不住她,已不需要手电照明了,风中的香气指引她的方向。

  终于,她看到了芳香的源头。

  叶萧的手电也迅速赶上,那棵巨大而古老的昙花树,在肥大粗重的枝叶末端,绽开了许多洁白的花朵。

  昙花一现?

  脑中刹那闪过这个熟悉的成语,再看眼前的景象确实无疑,叶萧小时候家里养过昙花,他知道这种美丽花朵的形状和颜色,也知道它们绽开的生命只有几个小时。

  没错,昙花正在开放——这难得一见的奇景,在罗刹之国的土壤上,在残破的“兰那jīng舍”里。

  顶顶几乎将鼻子贴到花丛中,浓郁的芬芳瞬间涌入体内,宛如古老的迷幻香料,让脑子变得混沌而舒适,整个身体似乎也轻了许多,背上仿佛生出了翅膀,就此缓缓飘浮在花间。

  叶萧和孙子楚都已沉醉,手电照she出的白色花朵,无比艳丽无比奇幻。借用赵传的一首歌《男孩看见野玫瑰》,他们看见野昙花,无论玫瑰还是昙花,都不再是幻想中的影子,而是包裹着身体的香气。

  在这令人惊叹的夜晚,顶顶大胆地触摸着昙花,那恍惚的感觉又控制了她。眼前景象涂上一层金色,那是八百年前的huáng昏,穿着华丽宫装的兰那公主,和风尘仆仆的武士仓央,在这寂静美丽的园子里,种下了一棵神奇的昙花树苗——这是仓央在路过大理时,段誉王爷亲手送给他的。

  那电影银幕般的画面,仅仅持续了不到十秒钟,便又回到眼前绽开的花朵,千年劫难后的罗刹之国。顶顶忽然明白了,这是兰那公主与仓央的“爱之花”,它幸运地躲过了八百年前的战乱,在荒凉的花园中孤独地自生自灭。它是兰那jīng舍里最后的珍宝,当所有人都已化为尸骨和尘土,只有它依然活得那么jīng神,在被人遗忘的角落茁壮成长,变成一株“昙花之王”。它不用任何人的欣赏,只需要孤独地开放,又迅速的孤独凋谢。每年都会散落无数花瓣,埋葬在泥土中腐烂,又化为来年更美丽的花朵,一直迎来有缘的顶顶……

  当她的泪水再度滑落之际,孙子楚却遐想到另一个世界——王阳明曾偶遇一株山间花树,朋友问他:“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回答:“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也许,这株昙花一直都在我们心间,它的每次绽放和凋零,陪伴着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历程。

  停顿片刻之后,昙花开始不可逆转地萎缩了,几乎用ròu眼就能看到这个过程,一片片花瓣坠落下来。尽管香气仍然浓郁bī人,却是最后的美丽瞬间,似乎世上一切美好的,无论人还是事还是花,时间都是那么短暂,只有一瞬间才能被欣赏。

  原来刹那的凋零,就是昙花绽开的意义。

  顶顶收集了所有凋落的花瓣,将它们埋葬在树下的泥土中,这分明是现代版的“葬花”,三个人心中都莫名酸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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