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直接逾越了意识，控制着身体，驱使他走着。不能死，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我还有活下去的理由！迷失之后，卓木qiáng巴重新唤起了求生的意志，他渐渐恢复了密修者那独特的呼吸，他要蓄积一切可蓄积的力量，只为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只是人力不可胜天，卓木qiáng巴的身体，还是在持续的僵硬中，刚开始全身发抖，到后来，四肢麻木得失去了感觉；刚开始牙关还能打战，到后来，牙关仿佛被冻得封住了，张不开嘴。再往前走，卓木qiáng巴竟然失去了行走的感觉，只是看到周围的景物变幻，知道自己还在走而已，而飘落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胸口，竟然也不再融化。
卓木qiáng巴脖子无法扭转，只能眼珠转动着，搜寻视野范围内可见的避风港，但眼见处，天空野旷，乱石突兀，别说避风处，想找一块雪花飘不到的地方都不可能。天色越来越暗，他也知道，黑夜来临之后，这个地方，是一点光也没有的，到那时，他只能等死了。一次次失望，让他刚刚燃烧起来的热qíng，随着寒雪渐渐冷却下去。卓木qiáng巴知道，他的体能已经达到极限了，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变得越来越慢，理智告诉他，就算他找到了遮雪避风的所在，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也不可能活下去，一旦躺下，他将长眠。要能存活，除非奇迹的出现，只是在这种地方，在这个时候，还会有奇迹吗？
卓木qiáng巴带着不甘的心，还在顽qiáng地挪动着、搜寻着，只要身体没有彻底僵化，他就不会停下。就在香巴拉的夜空完全黑暗之前，天空也带着不甘，放出最后一抹光明，卓木qiáng巴突然看到，在自己正前方，一块巨大的岩石之上，一朵雪莲，正沐浴着落雪怒放。它看上去，是如此的娇弱不堪，那jīng叶，似乎一丝风都能chuī得折断，但它却毅然扎根在坚实的巨岩上，迎着风雪，骄傲地吐着花蕊。
看到那朵雪莲，卓木qiáng巴霎时想起了与导师的约定，不由悲从心来：“导师，对不起，我无法完成和你的约定了。不是我不想做好，实在是天意弄人，我已经无力回天。与我同来的人，一个个在我眼前逝去，我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我什么也做不了。如今，我也要离开你了，导师。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只能给你留下无尽的遗憾和伤痛。我战胜了雪山，战胜了大海，却无法战胜那纷繁复杂的人心。原来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啊！”
卓木qiáng巴挪着寸步来到岩前，想要抬起手去轻抚那朵雪莲，试了好几次，手臂始终无法抬起，只能静静地看着。他浑然忘记了雪花和冰风，那一朵雪莲，在清风中摇曳，就像他心底那一簇火苗，随时都有被风chuī灭的可能，但它不甘地燃烧着，带来那一丝丝的暖意，小小的，温柔的。
那一刻，卓木qiáng巴的脑海中浮现起所有重要的人的脸庞，清晰地出现，又黯黯地消散，仿佛听见是谁在远方吟唱：“让青chūnchuī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
接着，思绪中断，那朵娇脆的雪莲，终于不堪风雪，折断了，滚落在地，顺风向前翻转而行。卓木qiáng巴目视着雪莲，在光明消失的最后一瞬，他竟然看到，前方有一个dòng窟，由数块巨岩相互堆积倾轧，岩fèng间形成一个天然通道或dòngxué，约半人高，不知道有多深。
“难道，那就是上天给我安排的墓xué吗？”卓木qiáng巴这样想着，终于还是挪动身体，向dòngxué靠过去，只是身体冻得太僵了，刚才在雪莲面前站了一小会儿，此时竟然已经无法迈步。卓木qiáng巴用尽全身的力量，腿也无法离开地面超过一厘米，腰际再一发力，身体便失去了平衡，如企鹅般摇摆着走了两步后，他像一截树桩般倒地，再也无法动弹。
此时，天空已经全暗，卓木qiáng巴不知道自己距离dòngxué还有多远，或许只有一步之遥，又或许不止，总之，都不重要了，死在dòng内，还是dòng外，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听到自己的血液拥堵在血管里，艰难地向前挤，如沙漏般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奋力地搏击，却似窒息者无法呼吸般，难以为继，只得越跳越慢。
“咚咚。”
“咚，咚……”
“咚……咚……”
“咚——”
在卓木qiáng巴丧失意识前的最后一眼，看到的却是，一双橙huáng发光的眼睛……
※※※
“我死了吗？”卓木qiáng巴感觉到自己飘浮在半空中，他依稀回忆起，阿爸说过，人死之后，灵魂会留存在一个既不是人间，也不是yīn间的地方，每个人死后都会先到这里，等待召唤或宣判。冥冥中自有主宰，他们会根据你一生的好恶，来决定你是去西天极乐世界，还是下十八层地狱。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呵呵，谁说得清呢？那些人没死过。所以无法判定，而死了的人，又无法向活人诉说，想这些，似乎没什么意思呢。那么，我这个孤魂野鬼，将会飘向哪里？
接着，卓木qiáng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安静地躺着。“那是我吗？原来已经这么老了啊？有多长时间没照过镜子了？一年？两年？还是更久？看来我还没飘多远，才刚刚离体。咿？那是什么？láng？对了，我记得我死前，最后好像看到的是láng的眼睛，唉，我怎么就没想到，那样的dòngxué，多半有láng居住的吧。善泳者溺于水，我用半生的时间来研究犬科动物，最后死于láng腹，也算善有善终，死得其所了。嗯？不对，若是死于láng腹，我的尸体，怎么能保存得如此完好？”他兀自怀疑，再向自己的身体看了一眼，只觉得那个身体在眼前放大，越来越大，最后眼前一黑，再次遁入无意识状态。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卓木qiáng巴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好暖和啊，就像是胎儿状态时，在母亲的腹中，被温暖的水包裹着，身体浮在空中，没有重力，全身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解脱。原来，在人未成形之前，拥有的才是最自由、最舒适、最安逸的环境。后来，人有了手脚，就被自己的行动所束缚，人有了五官，就被自己的感知所束缚，人有了意识，就被自己的思想所束缚。只有在没有拥有这些之前，纯灵魂状态的人，才是自由的存在。难怪每一个人生下来，面临这世界时，悲痛地哇哇啼哭，因为他们知道，一旦降临于世，他们就失去了自由。人这一生，便是被各种有形的无形的东西束缚着，有人解开某些束缚，所以他开心，有人解不开束缚，所以他痛苦；有人看懂了束缚，所以他哀伤，有人看不懂束缚，所以他快乐。奇怪，这是谁告诉我的？是阿爸吗？是了，那是很小的时候阿爸告诉我的，我竟然还记得这些。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因为感受到那种温暖、舒适的感觉吗？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这是否是天堂的感觉？”
卓木qiáng巴这样想着，睁开了眼睛，头顶一片黑暗，却有光亮从脚下传来。接着，他恢复了感知，感到自己躺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身体被什么东西压着，但是有滚烫的热量从那些东西上传来，是柔软的，有呼吸，有心跳，自己完全感知得到。接着，他又感到了手边岩石的颗粒，自己平静且悠长的呼吸，那铿锵有力的心跳，风从外面试图灌入dòng中发出的呼啸。
“我还活着？”卓木qiáng巴终于明白了自己目前的生命状态。接着，他微微抬头，试图看看那些给他带来温暖的生命，他看到了……
三匹láng，两匹各自抱着他的一条大腿，它们的两条前腿jiāo叉，头枕在腿上，自己从脚趾到腿根，都被它们包裹着；还有一匹最大的láng，蜷曲在自己胸口，盘成一团，脑袋埋在尾巴里，偶尔扫一扫尾巴，似乎在赶脸上的蚊子。三匹láng有着整齐而柔软的呼吸，那火一般的热量，源源不绝地从它们身上传递过来。
卓木qiáng巴这一动，蜷伏在他胸口的láng首先醒转过来，睁开惺忪的睡眼，掉过头来看他，那麻灰的颜色、扑扇着的耳朵、狭长的嘴、黑黑的鼻头、铮亮的眼睛在背光的地方反she出妖冶的huáng芒。卓木qiáng巴几乎不用思索就能断定，这是灰láng三兄弟。
是的，是它们，尘封的记忆似乎又都回来了，他仿佛想起很多以前淡忘的事qíng。
一人一láng注视着，如在那可可西里冰原一般。只是三年前那匆匆的一瞥，却已经记忆下彼此的眼神，仿佛很多年前，他们已然熟识，在命运中再次相遇，不用询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卓木qiáng巴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仿佛蜷伏在他胸前的并非是láng，而是自己基地里与自己熟识的獒，他探出双手，伸到láng的颌下，轻挠着那白色的绒毛，轻声道：“嘿，老友，你们怎么在这里的？”
那头láng却是扑将上来，两只前腿按住卓木qiáng巴的双肩，伸出舌头舔着卓木qiáng巴的嘴唇。是了，这láng家族的传统，当在外流làng的游子回归家族时，家族的成员将和它拥抱、亲吻，以此认可并迎接它的回归，同时这也是再次熟悉彼此的味道必不可少的条件。
想起来了，这是方新教拦曾经教过自己的知识，卓木qiáng巴都想起来了，如今这头灰láng，正以它的身体语言告诉自己：“欢迎你回来，我们的朋友。”
其余两头láng也都醒来，一蹭蹿到卓木qiáng巴跟前，三颗硕大的láng头挤做一团，三双大眼睛好奇地重新打量着卓木qiáng巴，它们嗅着，亲吻着，“嘤嘤呜呜”地诉说着。卓木qiáng巴亲亲这头，摸摸那头，突然间，仿佛被幸福包围着，那久违的熟悉的感觉，全都又回来了。人们相互欺骗，钩心斗角，但是你们，不曾舍弃我，你们记得我，还记得我身上的味道，我的láng朋友。
卓木qiáng巴半坐起来，搂着三颗比自己的头还要巨大的láng头，明明在开心地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涌。三头láng替他舔gān眼泪，头在他胳膊里乱拱，蹭得他胳肢窝痒苏苏的，qíng不自禁地发笑。
玩闹了一会儿，卓木qiáng巴见dòng外一片光明，便对三个láng朋友道：“好了，好了，先别闹了，我想出去看看。”他只是用平素的语气说出，也没认为三个láng朋友能听懂他的话，不料三个láng朋友看了卓木qiáng巴眼睛凝望的dòng口一眼，就猜透了他的心思。最魁梧的首领láng想了想，发出“嗯”的一声，抬起前爪轻轻拍了拍卓木qiáng巴的腿肚子，另一头láng则咬着卓木qiáng巴的内衣扯了扯，然后张着嘴，伸出舌头看着卓木qiáng巴。
卓木qiáng巴想了想，心道，莫不是这些láng朋友在提醒自己，外面很冷，你穿这身衣服恐怕不行。“没关系的，我就出去看一下。”卓木qiáng巴说完，不禁释然笑了笑，自己怎么能以人的思想，去度量láng的心思呢，说不定刚才láng朋友想表达的，根本不是自己想的意思。岂料话音刚落，头láng低嚎，三只láng竟是先后钻出dòngxué，让出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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