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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嫁_公子欢喜【完结+番外】(22)

  「锵──」风云异动,龙吟细细。幽明剑长啸而出,傅长亭反手一指,剑尖直cha入地。地动山摇,来自於地底的震动终於破壳而出。天崩地裂,鬼魅的石桌石椅悉数掀翻,无数墨黑色的木盒从地下翻出。破碎的木盒间,一团团乌黑的死ròu直白地bào露於月光之下。那曾经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孽障!」傅长亭怒而高喝。

  韩觇看到他眉心深深的凹陷。

  「你可知罪?」

  「我……知罪。」韩觇道。

  蓝光耀目,雷火灿动。他看著傅长亭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同时伴随而来的是那团冰冷的火焰。

  「你信过我吗?」最後的最後,韩觇附在傅长亭的耳边,轻声问道。

  手指间再度淌过腥红的血,细细蜿蜒成河,却是冷的,来自韩觇自己。幽明剑贯胸而过,他空手将剑刃握紧,一字一字,问著持剑的他:「傅长亭,你可曾信我?」

  翌日一早,朝阳照旧自东升起,曲江城的人们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生活。人们惊异地发现,昨夜居然失火了,城北窄巷中的一户小院被烧得片瓦不存,更在院中被挖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内中一片焦土。奇怪的是,周边邻居们想破头也想不出来,那家究竟曾住了什麽人。更奇怪的是,霖湖边的石亭也不见了。柳林边同样有大火过後的烧痕。谁没事跑去霖湖纵火呢?真是傻子,没见那霖湖水滔滔起伏,一làng又一làng吗?

  奉天朝祈宁五年八月末,傅长亭於曲江城破天机子血阵。同年九月,琅琊王军破钰城。自此,战局急转直下,鲁靖王军士气大挫,连丢四城。锦州五城尽数易主。

  漫天huáng沙,遍地烽火。转眼两年,血战不休,láng烟不断。

  奉天朝祈宁七年三月中,迦南王秦兰洵归附琅琊。後,大小诸侯纷纷举城来降。

  祈宁七年夏至,赫连锋领兵入京,天子衣缟素、捧国玺,於宫门外相迎。

  祈宁七年九月初,新帝登基,改国号魏,史称新魏。

  翌年正月,新魏朝开国天子──赫连锋定年号为永丰。

  同年,金云子退隐,著弟子傅长亭承袭衣钵,继任终南掌教之位。二月,新帝颁旨,天下以道教为尊,道教以终南为首。傅长亭辅佐有功,册封国师。

  傅长亭声名鹊起。新帝待之如亲生手足,可策马入宫,可佩剑进殿,可直言国事。更於京中获赐观宇一座,以供起卧清修,风头一时无两。众人皆说道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转眼,又是秋末。这天傍晚,当国师傅长亭奉诏踏入宣政殿时,赫连锋已在殿内坐了许久。

  身著五爪龙袍的天子坐在龙椅之上,表qíng俱都被夕阳的余晖与yīn影罩住,唯有坐下的龙椅与胸前huáng袍上的团龙图样耀目生辉。

  傅长亭待要俯身下拜,赫连锋摆摆手:「免了吧。」口气间是说不尽的疲惫。

  他比傅长亭只大了一岁。刚过而立之年的天子在众臣眼中总是意气风发雄心勃勃。结束秦氏子孙多年混战,一统天下。只此一项,就足以让赫连锋三字名垂青史。大业方定,千头万绪无数大事都由他一人钦定。新帝jīng力旺盛,思虑周全,又不失果决。於国事而言,天子之勤勉,举朝有目共睹。

  只有傅长亭知道,独处时的赫连锋其实是个酒鬼。没有酒他就睡不著,更无力面对第二天的早朝。这总让傅长亭想起,记忆中也有一个人是如此好酒。只是,赫连锋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而那人只要浅浅一杯就会脸红。

  悄悄抬头望见他手边的酒壶,傅长亭静静等待。

  「方才接到密报,找到了天机子的行踪。」赫连锋道。

  「在哪儿?」傅长亭问。

  钰城之战後,鲁靖王军明显实力大不如前。不但未将锦州收入囊中,而後反而又接连丢了数座城池,战力之弱,与之前可谓天差地别。去岁夏初,在赫连锋引兵进城之前,鲁靖王病逝。其膝下三子为继位之事不合,偌大家业一分为三,不久即为各路诸侯分别擒获。当年雄踞天下的鲁靖王一族至此零落,难成气候。

  不过,混战之中,天机子再度逃逸,不知所踪。

  「近来,民间时有妖物吸食人血之说。朕已派人前往缉拿,不过还是让你亲自去一趟更放心。」

  傅长亭听罢,点头领命:「是。」

  「他在营州。」静默了片刻,赫连锋斟酌说道,「曲江城。」

  一瞬间,天子黯淡的眼眸掠过几许光亮,错综复杂,无从辨析。他别有深意地看著傅长亭。

  傅长亭点头,再度垂首又是一揖:「臣领旨。」

  语态神色,不见些许异样。

  赫连锋有些失望地挥了挥手:「退下吧,朕累了。」

  傅长亭躬身告退。快要跨出殿门时,只听身後的天子沈声问道:「长亭,你後悔吗?」

  当朝国师背脊挺直如松,如雪的道袍上不沾半点微尘,脚下不停,径自跨门而出:「臣……不悔。」满地尸心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每一个黑盒中都放著一颗心。将埋在树下的黑盒堆叠至半人高,依次排列,在院中铺陈开来,几乎无立足之地。血阵之中,冤魂无数。即便再回当年,同样的qíng境重复数次,他依然会那麽做。

  离京前夕,赫连锋又召见了一次傅长亭。

  同前一次相比,不过三五日光景,赫连锋的疲态越发明显。偌大的宣政殿高阔辽远,金漆玉瓦,雕梁画栋。此刻,群臣尽皆散去,宫女侍从全数被遣退。只有皇帝一人独自坐在龙椅下的台阶上,背倚著凳脚一杯接一杯喝著酒。

  见傅长亭到来,赫连锋招了招手,示意他站前几步。而後,又指了指地上,让他同自己一样席地而坐。

  地上滚著几只空酒瓶。瓶口上水光潋滟,残余的剩酒一滴一滴落到地上,浸上了天子明huáng色的衣摆。

  傅长亭守礼地站在台阶下,不敢逾距。

  赫连锋不以为意,抬手又饮了一杯:「你明早出京?」

  傅长亭答:「是。」

  「听说你婉拒了营州刺史的好意,不住官驿?」

  「臣是出家人,不宜张扬。」

  赫连锋沈吟了一阵:「落脚之处找好了吗?」

  「嗯。」傅长亭点头,「是从前住过的那家客栈。」

  「那对带著孙儿的老夫妻开的?」眯起眼,赫连锋的神色有了些许恍惚,似是在回忆从前。

  「是。」

  「也好。」龙椅下的天子笑了笑,语气中却带著歎息。

  他把手中的酒杯递给傅长亭。傅长亭上前两步,恭谨接过。单手提起边上的酒甕,赫连锋索xing仰头痛饮,倾涌而出的酒液霎时淋湿了衣襟。

  傅长亭早已习惯了眼前的景象,默不作声立在一旁,脚下转眼间又多出一只空坛。人前威武圣明的当朝天子,满脸酒气之下,却是一身惆怅。

  「他还是不愿同朕说话。方才他差人来告诉朕,他想出家。」还未开封的酒坛被重重摔碎在地,飞溅的瓷片与酒液炸了一地,泼上了傅长亭的道袍,也打湿了赫连锋的脸。他双目赤红,额上青筋bào起,通红的脸上一派狰狞狠戾之色,「他休想!没这麽容易!朕不会这样就放过他,绝不会!」

  「他父亲杀了我全族!我的父母!我的兄妹!我百余族人!只因我叔父不愿为琅琊军效力,他的父亲就以窝藏匪首为名,放火烧了整个村子,所有族人全数被屠,只有我一人幸存。朕不会忘记这一切!朕绝不会这般轻易就放过他!秦兰溪他休想!」

  酒气熏红了他整张脸,赫连锋重重喘著粗气,眼中余怒未消,血丝如蛛网盘结:「朕不会放过他,不会……」一遍又一遍,他不停喃喃自语。

  借著照进殿内的暗灰光影,傅长亭发现,不过几天,赫连锋又憔悴不少。双眼凹陷,下巴上参差不齐蓄满胡渣。

  秦兰溪之父,也就是当年的老王爷,在战场上是出了名的铁血无qíng。曾有传闻,当年他带兵剿匪,曾屠尽了整整一个村,连白发苍苍的暮年老者与呱呱啼哭的繈褓稚儿都不放过。只因村中有人窝藏了匪首。

  「若非母亲把我藏进水缸,朕早已不在人世。」抱著沈甸甸的酒坛,赫连锋的语气逐渐趋於平缓,「朕曾经告诉过你,一无所有的人不会在乎唯一,他们想要的是所有。」

  「可是现在,朕已经坐拥了所有,但还是觉得……一无所有。」

  傅长亭面无表qíng地听,不置一词。就如同当年在曲江城,看著秦兰溪牵著赫连锋的衣袖走进同一间客房。不问世qíng的道者也是这般静静站在他俩背後,望见赫连锋脸上的自若,望见少年王侯坦dàng笑脸上一划而过的羞涩。

  「这些话朕只能跟你说。除了你,谁也不知道他还活著。长亭,朕已经没有能说话的人了。」赫连锋抬起头,酒意弥漫的脸上一片空茫与无措,「你呢,长亭?朕很好奇,你这人,像是从来没有心事。」

  不等傅长亭开口,喝醉的天子兀自笑了起来:「朕忘了,你不爱说话。坦dàng直率,所以也不会纠结於俗事。在曲江城时,他说过的。秦兰溪说,你是天字第一号的无趣,朕是第二。呵呵……呵呵呵呵……」

  他痴痴笑著,眼中落寞更甚。放眼天下,眼下也只有这个男人会提及那个已成禁忌的名字。在过往与现实间沈浮的帝王看不见,有那麽一瞬间,冷面国师漠然的脸上绽开了裂痕。若非赫连锋的嘲弄,不假思索的话语几乎脱口而出。有的,他也曾这般执著酒盏伴著那人月下闲话。在那人感歎他的木讷憨直时,笨拙地竭力为自己辩解──我也去过思过崖。师父命我去察看,师弟是否真心悔过。

  於是那人笑得欢畅,险险抱著肚子从石凳上摔下。他笑时总是弯下眼,眸光闪闪,双唇猫一般翘起,三分惬意,七分满足。那人是鬼,那人唤他木道士,那人……手中无数血债。

  最後,赫连锋道:「你去看看他吧。替朕……去看看他。」

  他真的醉了,怀著抱著酒坛,阖著眼似乎马上就要睡去。

  傅长亭悄声领命。踏出殿门时,不经意回头。玉阶上的天子正扶著龙椅挣扎站起,空dàngdàng的大殿烛光飘摇,灿金色的龙椅散发著耀眼而冰冷的光芒。赫连锋背对著殿门,站在宫殿深处。武将出身的男子身形魁伟,此时竟佝偻著背,臂膀颤抖,隐隐透出几分萧瑟无望的意味。

  後宫东南一隅有一处偏僻的院落。据说前朝时,那里就十分冷清,先後住过几位不受宠的妃嫔,都是不出几年就bào病而终。宫里的老人都说,那儿闹鬼。於是越发没有人愿意来。

  现在,秦兰溪就住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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