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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盆记_呼延云【完结】(17)

  “就是这个?”楚天瑛走过来,指着瓦盆问林凤冲。

  林凤冲耸了耸肩膀,伸出手试探着去拿瓦盆,见马海伟没有异议,才拿起来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个究竟,神色放松了许多,对楚天瑛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谁要为这么个东西袭击警车,谁才真是有病!

  楚天瑛接过来也里里外外查看了一番,确实是毫无所获,便问马海伟道:“老马,你昨从渔阳县带回这么个土特产来献给蕾蓉?”

  “你们认识啊?”蕾蓉啼笑皆非,“什么土特产啊,说是里面有个尸体,让我做尸检呢!”

  林凤冲介绍了一下马海伟此次协助警方侦办缉毒案的经过,也大致说了一下警车半路遇袭的事qíng,然后对马海伟说:“你着急忙慌地半路下车,敢qíng就是请蕾蓉给你这个瓦盆做尸检,荒唐不荒唐啊!”

  马海伟有点烦躁地说:“我跟你们都说不清楚,这瓦盆里真的藏着一桩天大的冤案。”

  “行啦行啦!你好歹也当过警察,你自己琢磨你那话靠谱不?”林凤冲说着拉他的胳膊,“走,跟我回警局去喝杯茶,别打扰蕾蓉办公了,她每天应付各种奇怪的死人还忙不过来呢,哪儿有工夫再接待你这奇怪的活人啊!”

  “我不去!”马海伟生气地拨开他,“你们咋就不相信我这个郑和呢!”

  蕾蓉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马海伟缘何做这般悲壮的自比,后来琢磨出来,这家伙八成是说自己像怀抱璞玉却无人认识的卞和,说错了才说成明代航海家兼太监郑和,林凤冲又好气又好笑,捅了捅他道:“哥们儿,我们相不相信你是郑和,不重要,重要的是弟妹相信不相信……”

  马海伟这才反应过来,一句话没说对,自己给自己卸了个重要的零件,但他真的是无心开玩笑,抱着胳膊说:“反正,蕾蓉要不给我这个瓦盆做鉴定,我就不离开!”

  “拉倒吧!跑法医鉴定中心当钉子户——你可真是想死了!”林凤冲给楚天瑛使了个眼色,俩人上来拉胳膊拽腿要把马海伟qiáng行带走,马海伟急得抱着桌子角嚷嚷道:“我不走我不走,搞不清这个瓦盆的事儿,我就是不走!”

  “啪啦”一声巨响!

  几个人拉扯中一不留神,竟把蓝色粗布包裹拽到了地上,那个瓦盆也摔了个粉碎!

  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目光死死地盯住那个分裂成许多块的瓦盆,以为上面会升腾起一道象征冤魂的黑色烟雾,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瓦片骨碌到蕾蓉的脚下,形状像一枚为了嘲讽而特意吐出的舌头。

  “胡搞!”林凤冲狠狠地瞪了马海伟一眼,“跟我回去!”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马海伟困惑地嘀咕着,很不甘又很无奈地被林凤冲拖着往门口走去。

  楚天瑛向蕾蓉告别说:“蕾主任,打扰你了,我们先走了。”

  “等一下。”

  蕾蓉的声音,有些异样。

  三个走到门口的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望着她。

  只见蕾蓉蹲在地上,捡起了那个骨碌到脚下的瓦片,对着窗外那yīn沉沉的天光,仔细地看着这个形如舌头的瓦片,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伸出另一只手,雪白的手指捏住那个“舌尖”轻轻一用力,“咔”的一下把它掰了下来,用指尖搓了几搓,放在掌心里又认真地查看了一番,接着,她站起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对老马的话,看来我们有必要相信一部分了。”

  马海伟、林凤冲和楚天瑛都不明就里地怔怔地望着她。

  蕾蓉走到他们面前,摊开掌心——

  平躺在粉色的掌心的,是一颗已经被烧黑的牙齿。

  “成人的,臼齿。”蕾蓉说。

  马海伟一下子瘫坐在了靠墙的椅子上。

  林凤冲愣了片刻,拖了把椅子坐在马海伟的对面,先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严肃地说:“老马,说说咋回事吧!”

  马海伟的目光像磁盘整理一般纷乱了片刻,然后从昨晚留守小花房开始一点点讲述起来,讲得很详细,包括他怎么喝了几大口衡水老白gān,吃了几颗发霉的花生米,想躺下睡觉却被越来越大的雨声吵得烦躁不安,就打开破旧的收音机,不知怎么的就拨到了一个频道,突然听见了凄惨入骨的哀婉唱腔,由于印象太深,马海伟甚至还哼了几句唱词出来:行至在渔阳县地界,

  忽然间老天爷降下雨来。

  路过赵大的窑门以外,

  借宿一宵惹祸灾。

  赵大夫妻将我谋害,

  他把我尸骨未曾葬埋。

  烧作了乌盆窑中埋,

  可怜我冤仇有三载,有三载……

  大白日里,林凤冲、楚天瑛和蕾蓉听得寒毛倒竖。

  “我当时被那戏曲催眠了似的,半睡半醒的,就感觉花房里还有一个人,真的,那感觉特别清晰。虽然我看不见他,但我知道他就坐在我的chuáng头,穿着黑色的、拖得长长的衣服,他从牙fèng往外发出‘嘶嘶嘶’的声音,像是有无数的话想说却说不出来,只能从腔子里往外喷血丝似的……恍惚间,我看到了极其可怕而bī真的一幕:三年前的一个深夜,天下着大雨,我是一个找不到旅店,迷失了方向的旅客,真的走进了这个低矮的花房,然后,突然,我的脑袋被凶手砍了下来,身子被他们剁成ròu酱,烧成骨灰,和着黏土在瓦窑里烧,这工夫,他们用水冲洗地上的血迹,再用抹布擦啊擦的,擦得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这时,窑中和着我骨灰的那个乌盆也烧成了,也许是因为掺了大量的血污,黑漆漆的,被凶手扔在了chuáng底下,我的冤魂就困在里面了。我痛苦极了,心里的冤苦就像窑里头的烈火一样,烧得我疯了一样地疼,我哭啊喊啊挣扎啊哀求啊,可怎么也挣扎不出去……”

  马海伟沉默了半晌,好像让胸中累积的戾气随着讲述舒散一些,几个听他讲述的人也都静坐不语,仿佛和他一同感受到了莫可名状的痛苦。

  “后来不知怎么,我一下子把那个收音机打落在地上了,摔坏了,没声了,我醒了过来。但是依然感觉到梦魇难除,我的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我躺在chuáng上,怎么也想不出来,刚才那个梦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只有一个办法能证明这个梦的真假——”

  “什么办法?”林凤冲声音颤抖着问。

  接下来的话,马海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的——

  “到chuáng底下,看看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一个乌盆。”

  “结果呢?”林凤冲已经惊骇得无法自抑。

  静静的。

  马海伟抬髙了手臂,手指直直地指向那一地瓦片。

  原本安静的房间像突然沉到了井底,瞬间陷入了死寂,每个人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到了,或者,过分的惊恐已经令他们的心跳猝然停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地散碎的黑色瓦片上,那原本毫不起眼的瓦片,此时此刻却成了法医眼中的尸骸、刑警眼中的血泊、记者眼中一段噩梦的残片……

  “当我从chuáng底下拿出这个乌盆的一刻,我浑身的血都要凝固了,我相信我的梦是真的了!”马海伟拾起一块瓦片,拿到林凤冲眼前,“你看看这个,我刚开始还想是不是谁偶然在chuáng下放了个乌盆,和我的噩梦正好对上了,后来仔细研究发现,这个乌盆跟咱们昨天晚上抄到的那些藏了毒品的瓦盆,完全不一样。那些瓦盆的颜色、大小、规格都是统一的,这个色泽更深,个头更小,盆壁更薄,而且内外都十分gān净,一看就是从来没用过的。”

  林凤冲脑海里回放了一下昨天缴获的那些藏毒的花盆,点了点头说:“难道这个乌盆真的是用一个人的骨灰掺上黏土烧成的?”

  “人的身体被焚烧后,一般来说只有牙齿以及生前置入体内的金属医疗器械,能够比较完整地保存下来。”蕾蓉说,“不过我很困惑的是,既然是用骨灰掺和在黏土里烧制瓦盆,何必要塞进去一颗牙齿呢……当然必须qiáng调的是,即便发现瓦盆里真的含有人类骨灰,连同这个臼齿在内,也只能证明,这个瓦盆的制作材料骇人听闻,并不能证明发生了一桩凶杀案,毕竟,用正常死亡的人的骨灰制成瓦盆也是可能的——虽然这听起来十分变态。”

  “我看,我们还是商量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楚天瑛说,“我总觉得这个事qíng太诡异太奇特了。老马,不是我们信不过你,假如咱俩换一下位置,你肯定也会认为我讲了一通胡话呢,所以,如果把这个事qíng上报市局,局里那帮兄弟们非笑掉大牙不可。”

  “这话说得在理。”林凤冲表示赞同,“咱们这行,gān的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工作,还得一天到晚装出钟馗捉鬼的jīng气神儿,别说瓦盆里藏着个冤魂了,连到庙里上香都得偷偷摸摸的。”

  “你们的意思是……”马海伟咂摸了一会儿滋味,突然瞪起眼睛,“这事儿你们放手不管?”

  “你做梦梦见凶杀,就得派出警察去调查,下次你梦见自己上辈子是四阿哥,市局是不是还得全体出动给你找马尔泰·若曦啊?”林凤冲也火了。

  “那你们可找不到。”蕾蓉认真地接下话茬,“她穿越回来的名字叫张晓。”

  楚天瑛qiáng忍着没笑出声来。

  “那我chuáng底下的乌盆呢?那乌盆里嵌的那颗牙齿呢?”马海伟扬起胳膊,扯着大嗓门嚷嚷起来,“你咋跟渔阳县公安局那个晋武一路货色?当初,他就是明明知道县里的黑窑厂活埋了工人,但收了窑主赵金龙的黑钱,就瞒着上面,封锁消息,让那么多工人成了冤死鬼!”

  一句话扯出了个大案子,林凤冲和楚天瑛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问:“怎么回事?”

  “三年前,我还在派出所当警察呢。我们乡里有个寡妇,守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儿子相依为命,儿子偷家里的钱打游戏,被她一顿打,离家出走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他,寡妇的眼睛差点没哭瞎了。后来,有一天她接到渔阳县人民医院的电话,说孩子在他们医院呢,受了重伤,快不行了,所里派我跟那个寡妇一起到渔阳县来。到医院发现孩子已经死了,身上全都是伤痕,被鞭子抽的,被锥子扎的,被锤子砸的……送他来的人说是在郊外发现他的,孩子临死前跟医生说他是从黑窑厂逃出来的,还有好多人在里面做奴工呢,让报警赶紧救他们。但是渔阳县公安局没有一点儿动静,我急了,跑到县局去闹,晋武那个王八蛋竟然下命令把我扣押了好几天,等我被放出来才知道,那窑厂塌方,挖出了十几具尸体。我怀疑是窑厂厂主赵金龙见有人脱逃,又听说报警了,怕一查起来发现工人都是被绑架来的奴隶窑工,gān脆制造了塌方事故,把工人都活埋了……”马海伟喘了几口粗气,接着说,“那孩子火化之后,我想送寡妇回乡里去,后来发现寡妇在旅馆上吊死了,我心里这个堵得慌啊,我一个当警察的,就带着这么两个骨灰盒回去,还算个尿啊!我不甘心,就开始调查,却处处撞墙,窑厂关了,当地的黑打手日夜跟踪我、威胁我,渔阳县公安局的法医、刑警都证明真的是塌方压死了人,我们乡派出所也催促我回去,说再不回去就处分甚至除名,媒体也捂得严严实实。我一打听,好嘛!敢qíng赵金龙这些年早就把县里大大小小各个衙门打点了个通透。我一气之下脱了这身警服,做起了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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