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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盆记_呼延云【完结】(8)

  田颖看了那警察一眼,默默地走出了花房。

  在一些地方的警局里,老手瞧不起新人是很平常的事qíng,林凤冲也不好多说什么,不由自主地跟了几步,仿佛是送田颖一般跨出了门槛,看她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良久,他忽然感到周身仿佛浸在河水中一般湿漉漉的,伸手一接,掌心顷刻间便被雨水积成了一个小洼……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淅淅沥沥的夜雨已如涨cháo一般,漫漶了目力所及的一切,于是有形的化作无形,清晰的变得叵测,明亮的没入黑暗,黑暗的更加黑暗……

  搜检结束,林凤冲让一个警员拿一袋粘着黏土的毒品给东哥送去:“什么也不用说,把这个甩在他眼前,让他自己讲,看看他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后,还能告诉我们什么。”

  那警员撑着一把雨伞离去后,林凤冲着手缴获毒品的统计工作,忙碌了没多大会儿,突然见他的警员伞也没打地冲了进来,气急败坏地说:“林处,坏了菜了!”

  林凤冲心里一沉道:“怎么了?喘口气,你慢慢说。”

  那警员道:“毒品往东哥面前一甩,他就瘫了,什么都招了——关键是他们贩毒集团的主犯跑了!”

  林凤冲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道:“怎么可能?东哥怎么会跑掉了呢?”

  “主犯不是东哥!”那警员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不是东哥,那是谁?”

  “一个叫芊芊的女孩,听说她只有17岁,但毒品的运输、贩售、人员调配、隐藏方式,甚至‘第二窝点’的布置,都是她直接指挥的!”那警员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说,“除了东哥,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一直跟她住在同一个宿舍的那几个女孩偶尔还经常欺负她,哪里知道她竟是整个贩毒网络的龙头!”

  花房里的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而马海伟更是感到从头凉到脚!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时的心慈手软,竟然放掉了罪大恶极的贩毒集团主犯!

  可是那个名叫芊芊的女孩,却有着那么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

  妈的,老子被骗了!

  “cao!”他气得骂出脏话来。

  警员们只当他是为功亏一篑而生气,哪里知道他是一肚子怒火,却又哑巴吃huáng连,有苦说不出!

  “老马别沮丧,她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咱们早晚会抓住她。今天查获了这么多毒品,贩毒集团分子大部分落网,已经是了不起的胜利了!”林凤冲拍着马海伟的肩膀安慰道,然后对着一屋子的警员说:“大伙儿都辛苦了,咱们留下一个留守人员,其余同志就先撒吧,到县局去稍事休息,然后还有很多扫尾的工作要做呢!”

  大家绷得紧紧的面孔,这才松弛了下来,唯独马海伟还是怏怏不乐。

  “走,一起回县局去。晋武刚才打电话过来,说那边的酒菜都准备好啦,庆功宴还是要吃他一顿的!”林凤冲笑呵呵马海伟说。

  马海伟扶了扶眼镜,低声说:“我不去了,我在这里留守吧!”

  “你到底怎么了?”林凤冲说,“芊芊的同伙大都已经落网,她应该清楚,这个‘第二窝点’肯定已经被警方抄了,所以不可能再回来了,留下一个留守警员只是常规工作,随便找个人就行,你跟我喝酒去!”

  “没事……”马海伟勉qiáng地笑笑说,“我还是留下来吧,瞧你带的这帮子警察,就我脸上挂相最少。”

  一般来说,留守警员主要是在刑侦工作结束后,防止漏网的犯罪分子“杀他个回马枪”而设置的。为了迷惑犯罪分子,所以越不像警察越好,从这个意义上讲,早就改行做记者的马海伟倒是货真价实的第一人选。

  “好吧,那你留下吧,给你一支手枪,有什么qíng况第一时间招呼我。”林凤冲说,然后加重语气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

  林凤冲等众警员把装有缴获毒品的证物箱抬上一辆丰田警用车,然后一并驶离花房。马海伟站在门口,目送着车子消失在土坡的转弯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呼吸时,口鼻中溢满了雨水的腥气,他很不喜欢这种气味,转过身关上了门,觉得肚子有点饿,身上有点冷,就打开橱柜找有没有吃喝的东西,终于发现了一瓶衡水老白gān和半袋五香花生米,先灌了几大口酒,身子略暖了一暖,然后拈了几颗花生米,剥了皮放进嘴里,嚼了一口就立刻吐了出来——满舌头的霉味儿。

  他百无聊赖地在外屋慢慢地踱着步子,想到一时糊涂放走了芊芊,想到暗访制造伪劣滴眼液药企的稿子还没有写,想到身怀六甲的老婆和京城越来越昂贵的房租,不由得心qíng烦躁。外面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房顶和外墙上,犹如在他的心上敲鼓,而脚下不时传来踩到瓦片的“嚓嚓”声,更像是把外面的雨搬进了屋子里。“见鬼!见鬼!”他不停地咒骂着,掀开门帘走进了里屋,一屁股坐在那张老式的木头chuáng上,也许是用力过大的缘故,chuáng发出“吱”的一声尖叫,活像踩死了一只耗子!

  马海伟把手枪塞进枕头下面,拉灭了灯,躺在chuáng上,闭着眼睛,想眯瞪一觉,谁知那雨声越来越大,像把他的五脏六腑放在竹筛子上筛似的……他从chuáng上爬起,坐在黑暗中瞪着两只眼睛发呆。很久很久,他觉得雨水声已经嘈杂到让他发疯的程度了,必须得赶紧找个什么东西遮蔽一下,于是他拿起旁边桌子上的一卷卫生纸,撕了两节,捻成纸团,一边耳朵里塞一只,还是没用。正焦躁不安的时候,忽然看见了那台脏兮兮的收音机……

  “早就坏了吧?”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拿起来拨弄了两下。

  “噼啪噼啪……沙沙沙……嚓嚓嚓!”

  收音机居然响了,像一个肺结核患者在暗夜中突然咳血!

  马海伟吓了一跳!

  他连忙拨转收音机的频道旋钮,逃跑似的,又一阵沙沙响声之后,传来一阵萎靡不振的歌声,听了没半分钟就产生了尿意,却又懒得动,于是继续拨转旋钮,这回是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一边说着挑逗的话,一边介绍一款提高xing能力的保健品,马海伟赶紧又调整频道,午夜新闻正在播报,他骂了一句“扯淡”继续调频——

  “呀……”

  一声肝肠寸断的哀鸣,让马海伟不禁浑身一哆嗦。

  哪里来的如此凄恻的叫声?

  bī仄的小屋里,仿佛还有另外一个人,而且就坐在chuáng的另一头,只是沉默着、死寂着、紧锁眉头无尽地哀伤着,一直没有为他所发现,刚刚才发出了一声叹息。

  马海伟瞪圆了眼睛看着黑暗,但是虚空中什么也看不到。

  可是他清楚地感觉到:那个人就在那里。

  猛地,他全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他想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摸枪,但僵硬的胳膊怎么也不会向后拐了,只能平直地抬起,指尖尽力向前触碰着,也许,能碰到那个人的手臂、衣服、肌肤……或者头发?

  就在他的指尖感到触碰到了什么的一瞬间,黑黢黢的房间里乍然响起了一阵犹如幽咽般的京胡。

  宛宛转转之后,是从地底或墙fèng中飘出的惨惨悲悲的唱腔:未曾开言泪满腮,

  尊一声老丈细听开怀:

  家住在南阳城关外,

  离城数里太平街。

  刘世昌祖居有数代,

  商农为本颇有家财。

  奉母命京城做买卖,

  贩卖绸缎倒也生财。

  前三年也曾把货卖,

  归清账目转回家来。

  行至在渔阳县地界,

  忽然间老天爷降下雨来。

  路过赵大的窑门以外,

  借宿一宵惹祸灾。

  赵大夫妻将我谋害,

  他把我尸骨未曾葬埋。

  烧作了乌盆窑中埋,

  可怜我冤仇有三载,有三载……

  唱腔若有若无,只把一腔冤苦从马海伟的耳际灌入,直渗到骨头fèng里,马海伟被这唱腔彻底摄住了魂魄,任凭他悲声阵阵,竟动不得一分,两只胳膊就这么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口水顺着嘴角淌了半尺来长。

  祸灾,谋害,尸骨,乌盆,窖中埋,有三载……

  一样的夜,一样的雨,一样的黑暗,有三载……

  三载之前——

  毫无征兆地,猝不及防地,我被杀害了。

  我的头被砍下,骨碌骨碌滚落在chuáng下,脖颈已经断了,眼珠子却依旧圆睁:我看着,看着,看着自己的身体在刀砍斧剁中化为一团血ròu模糊的ròu泥,稀烂的ròu酱、稀碎的骨殖,漂浮在厚厚的鲜血之上,像浮着一层白色的尸油。

  我听着,听着,听着凶手狞笑着商量毁尸灭迹的最好办法,他们用脸盆盛去了我的ròu骨,和着泥土在窑中烧制成乌盆,他们用水冲洗地上的血迹,然后用抹布擦净,就像在清洗一块宰过鱼的砧板。

  我嗅着,嗅着,嗅着一个被塞进chuáng下的黑漆漆的乌盆,鼻腔中充溢着自己被杀戮那一刻的血腥气,这血腥气从乌盆中散发而出,任凭窑中烈火怎样灼烧也不能祛除——

  一如我不瞑的双眸,一如我不安的冤魂。

  可怜我冤仇有三载,有三载……

  三载,三载,三载,三载……

  猛地,一阵刺耳的“嚓嚓”声,惊醒了梦魔中的马海伟,他触电般狠狠一哆嗦,“咝溜”一声吸了一下垂落于嘴角的口水,本来就睁开的却是蒙了白翳般黯淡无光的眼睛,渐渐地恢复了一点儿神采,已经举得酸痛的胳膊“哐”的一声撂下。

  “嚓嚓”声依然在耳畔回响,他慢慢地低下僵硬的脖子,看到了chuáng板边缘有个一闪一闪的物什,分辨了很久的形状,才想起是那台破旧的收音机……

  原来,是广播电台播放的京剧选段。

  这是什么剧目,缘何唱得如此凄惨不堪?

  不堪到竟让我在恍惚中看到了可怖至极的一幕:三年前,一个人就在这间低矮yīn森的花房里被残忍地杀害,凶手将他剁成ròu酱,掺在黏土中烧制成了一个乌盆。

  受害人的面貌看不清晰了,凶手似乎是两个人,模模糊糊的也看不清面貌。

  唯一清晰的,就是那刀砍斧剁,那腹破肠流,那断肢残臂,那遍地血污——

  还有,就是那黑漆漆的乌盆,就放在这张chuáng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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