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睿眼里仍旧是茫然的神色，片刻后环抱住颜回生的脖子，闭上眼睛的瞬间眼底似乎浮现出一丝隐约的笑意。
雪仍在下着，天井一侧的腊梅已经开了。
颜回生把折叠轮椅拿到楼下展开放好，又给夜睿围好围巾穿得暖暖和和的再背他下楼。轮椅在有着薄薄积雪的地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印子，尽管明知是徒劳，颜回生也还是在心里一直一厢qíng愿地想着夜睿的腿能有所恢复。前些天杨伯介绍了个中医院的老中医给他们，颜回生不好拒绝他这一片好意便应承下来，今天这是打算带夜睿去了。
中医院挂号处的小护士有着一张俏生生的好面孔，问道：“患者叫什么名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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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回生刚想说话，却忽然听见夜睿的声音抢了一步，他那双桃花似的眼里浮现出浅浅的笑意，缓缓道：“姓颜，颜夜睿。”
……
九个月后，颜回生满头黑线地遵从夜睿的指示在某宝网站上点下某个橙色的购买按钮，重新输入地址收件人姓名和电话之后确认付款。夜睿听着颜回生付款已成功的反馈嘴角一挑，露出个很是邪门的笑容，愉悦道：“我~亲~爱~的~师~兄~哟~”
番外⑥不许人间见白头
龙源楼，二楼，雅间。
服务员依次在二人的杯子里添上茶水，肖云鹤作为东道主先是点了两屉龙源楼最负盛名的灌汤包，又点了一尾现做的糖醋活鱼和几个小菜，和服务员确认过菜单后，这才抬起头来看向坐在桌子对面的女人。
那女人的年纪大约在六十岁上下，上半身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深枣红色唐装，配着一条式样简约的黑色长裤，脚下是一双深褐色的圆头平跟皮鞋。她一头灰白色的短发梳理的十分整齐，一副细框的眼镜架在鼻梁上，让人觉得她有一种被时光沉淀下来的很博学的文人气质，不骄不躁，是那种让人很容易心生亲近的，看上去就很明理的旧时代的知识女xing。
这女人叫肖一颖，是肖一容一母同胞的大姐，肖云鹤的大姨。
他们二人的这场见面是沈恒一手促成的。肖一颖和沈恒的妻子陶白秋是大学时代非常好的朋友，当初肖一颖也是拜托了沈恒才寻访到肖一容以及肖云鹤的下落。不过当时距离肖一容因病去世才刚刚过去一个多月，肖云鹤又因为九六年那个除夕夜晚发生的事qíng对肖家的印象实在恶劣，几乎都到了谁跟他提到肖家就跟谁翻脸的地步，肖一颖便没有勉qiáng他一定要同自己见面，而是托付了沈恒将肖云鹤带往长桥照顾。肖一颖知道如果自己执意将肖云鹤带回肖家的话不一定是最好的结果，肖云鹤愿不愿意回去这关本来就很难过，就算肖云鹤最后答应了，那凭着母亲对肖一容未婚先孕又离家出走的偏见，没了母亲的庇佑，肖云鹤在肖家的日子恐怕不会比他丧母之后好上多少。
肖一颖多少还有些私心，因为她和肖一容之间是确实存在那种亲近的姐妹qíng的。沈恒没有意见的qíng况下肖一颖当然乐于看到肖云鹤在长桥同沈家父女一起生活的很好。在那之后肖一颖虽然时常和沈恒保持着联系，却并没有再提出同肖云鹤见面的要求。可仅仅两年之后这种平静就又一次被打破，随着长桥附中变故的发生，沈菁菁身死，肖云鹤被相关机构带走调查，事态严重的qíng况下所有的消息都被尽可能的封存，远在千里之外的肖一颖根本没有办法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从那之后她也彻底失去了和沈恒和肖云鹤有关的消息。
这么多年来肖云鹤的事qíng始终是肖一颖的一块心病，直到多年之后的今天，肖一颖很费了些周折才终于重新联系到了沈恒，并从他口中得知了肖云鹤的一些近况，这才萌生了想和肖云鹤见面的想法。
对肖云鹤来说是否同肖一颖见面本身就是件无可无不可的事qíng，他和肖家已经没了什么牵连，但因为对肖一颖的印象还并不很坏，甚至在内心深处还对她稍微又那么一点儿感激，真要见面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抵触qíng绪；但对肖一颖而言这次的见面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因为这是他们之间迟到了二十多年的首次见面，无论是出于血缘的维系还是责任感的要求，都让肖一颖迫切的想要见到肖一容的儿子，并且亲眼确认他是否像沈恒所说的那样过的很好。
肖一容的悲剧里肖家的态度——尤其是肖一容母亲的态度实际上有很大的问题，虽说当时社会风气如此，一气之下对肖一容说了狠话，又放任她离家出走就当家里没这个人了那也没办法，但之后肖一容带了儿子回家的时候，母亲的态度和做法未免就太不近人qíng了。肖一颖这些年来一直不赞同母亲当时的做法，并且一直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试图弥补——这是她代表自己想对肖一容母子做出的补偿，与其他人的想法都没关系。
肖云鹤实际上并不需要肖家的弥补，他对封鹤舟的存在都能坦然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相较之下比封鹤舟早就有存在感的肖家他自然更不可能放在心上。沈恒和肖云鹤的关系让他转述起肖一颖的请求不会有什么压力，关键就是看肖云鹤愿不愿意去了。
肖云鹤本来是无所谓的态度，但因为秦致那一句“你去见见也好”，让他略一思忖后便答应了同肖一颖的见面。
地点是在龙源楼，肖云鹤做东。
服务员确认过菜单后便从雅间离开，屋内就又只剩下他和肖一颖两个人。饮料是肖云鹤在来的路上去超市买的果粒橙，虽然家里也存着不少年份不错的红酒，但不知道肖一颖酒量如何的qíng况下还是饮料更稳妥一些。肖云鹤拧开果粒橙的瓶盖，站起身来给肖一颖的杯子里倒上了大半杯，之后才给自己添上。肖一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的眼神里有很多说不出来的东西，感慨，怀念，似乎想从肖云鹤的身上找到属于肖一容的影子，又很有那种时间匆匆流逝而过的观感。
肖云鹤给肖一颖倒上饮料后又重新落座，在等待上菜的间隙里，两个人一时之间相顾无言。
肖云鹤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对肖家而言就是个外人，因此并不会怨恨就更不会有指责，但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主动大度的提起什么原谅。肖一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对肖云鹤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十二三岁同沈恒一家生活在长桥的时候，时间过得太快了，如今她自己都已经是花甲之年，而肖云鹤也已经三十多岁了。
肖一颖端起杯子浅浅抿了一口饮料，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正好服务员将他们点的凉菜上桌，便顺势道：“吃饭吧。”
肖云鹤拿了筷子，回应道：“您也吃吧。”
肖一颖掌中的筷子动了动，将一片水晶肘花夹到肖云鹤的碟子里。
肖云鹤道了一声谢，不久后灌汤包和糖醋活鱼也都上桌，二人之间的气氛这才像是好了些。
肖一颖轻轻咬了一口灌汤包，鲜浓的汤汁溢出，沿着包子皮上的褶皱流下来。
肖一颖放下筷子，迟疑着道：“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还好吧。”肖云鹤道，“没什么特别的。”
肖一颖的声音里似有轻轻的叹息：“当年……你妈，一容她……家里……”
肖云鹤打断她的话，说道：“过去的事qíng就不用再提了。”
肖一颖的嘴唇动了动，迟疑着又道：“一容她……是怎么……怎么走的？”
肖云鹤记起封鹤舟也同样问过这个问题，便同样言简意赅的回答道：“肺结核。”
肖一颖的手一抖，连忙端起杯子来拿喝饮料作为掩饰，肖云鹤垂下眼睛，仿佛没有看到她眼底悲伤的神qíng，又互相沉默了一阵后，肖一颖便再没有提起同肖一容有关的话题。
接下来的话题无非是围绕着工作或者生活。肖一颖大学毕业后出过国，回国后在一家国企做了管理方面的工作，几年前退休后就到了市图书馆做兼职管理员的工作直到现在。肖云鹤当警察肖一颖从沈恒那里是知道的，也只能叮嘱些注意安全注意休息一类。肖云鹤不清楚自己和秦致的事qíng沈恒有没有告诉肖一颖，不过肖一颖既然没问，肖云鹤也没兴趣主动坦白这些。
肖一颖看着肖云鹤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
这一顿饭的气氛还好，就是买单的时候小有争执，肖云鹤自然不会让肖一颖来掏这个钱，便起身去银台先结了账。藉由这顿饭的见面只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主要是因为他们两个之间实在没什么可说。
两个人走出龙源楼，秦致在门口等着他们，见肖云鹤出来便迎上去。肖云鹤是猜到肖一颖会想去肖一容的墓前看看的，他现在自然不会剥夺肖一颖缅怀自己妹妹的权力。肖一颖在A市人生地不熟，就算只是出于道义肖云鹤也不会让她一个人去万松公墓，他和秦致的事qíng本身就没打算瞒着肖一颖，至于肖一颖接受与否那并不重要。
秦致道：“出来了？”
肖云鹤“嗯”了一声，肖一颖停下脚步，目光下意识地在他们两个人手上相同的戒指处停了停，还是没有说什么。肖云鹤见状便知道沈恒应该是把他和秦致的事qíng同肖一颖说了，此刻便很大方的介绍道：“这是我爱人。”
肖一颖一时有些讷讷，却还是笑了笑。以她的年纪来说接受这些本身就有些困难，之前沈恒跟她透过一些口风，怕的是肖云鹤会像在靳如海面前那样先斩后奏，但肖一颖知道就算自己不赞同也是没资格去反对的。秦致很自然的同肖一颖打过了招呼，倒是很好地化解了肖一颖的不安，三个人就这样沉默着朝万松公墓去，这次肖云鹤直接开车去，没有像他平时那样先坐地铁再转大巴。
万松公墓的空气依旧让人觉得冷清，肖一颖在门口的花店里买了一束百合，双手颤抖着放到肖一容的墓前。
她看着照片上依旧年轻的肖一容，泪水落下来，却很快用手拂去了。
“一容……”肖一颖哽咽着道，“肖家对不起你，姐也对不起你。妈几年前就走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来看看你……还有小鹤……”
肖云鹤闭上眼睛，松树的枝叶间流淌过飒飒的风声。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沉默地看向立在旁边的沈菁菁的墓碑。
他又一次确认，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都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肖一颖絮絮地说着一些和肖家有关的事，但肖一容都已经不在了，无论她再说什么都像是探望者一厢qíng愿的安慰，这感觉包括肖云鹤在对母亲说些什么的时候也是。肖云鹤没有再听，口袋里有半包沈恒剩下来的红双喜，他问秦致要了打火机随手点上一根，直到肖一颖宣泄完了这么多年积压下来的qíng绪，三个人才又走出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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