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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世未了情_西岭雪【完结】(4)

  无颜有一些震动,她加紧步伐追了两步,跟着那点星火走——只是一点点儿火头,然而对她而言已是熊熊大火——这是她在这里第一次看见光。

  那一点星光摇摇曳曳恍恍惚惚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朗——前面出现了一座桥,石头的桥。也许是汉白玉的,透着清冷,桥上的雕刻很精细,抛光极其圆润,也许不是抛光,只是千朝百代的人经过时抚平了它——人经过那座桥,就变成了鬼。但躲过那座桥,也还是要成鬼——地狱也不收的孤魂野鬼。

  无颜定一定神,看见桥上写着三个字,她要静下心来想一想,并且在自己的手心里照着笔画描一遍才认得那字写的是什么——奈何桥。

  无颜在地狱里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东西,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她看见了地狱。

  “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无颜生前一直渴望看见,渴望做一个正常人。她坚持不写盲文,不用手杖,不戴墨镜,甚至学习眼睛怎样随着声音而转动,不使自己眼神呆滞。

  然而她所经之处,所有的细节都告诉她:一切的努力都只是自欺欺人。

  无颜的眼睛看不见指指点点,可是听力灵敏的耳朵却为她无一遗漏地捕捉到那些窃窃私语——自以为聪明的促狭话儿和无谓的悲悯叹息。

  不,无论是讥讽还是同情,都是无颜不要的。而她所期待的,只是要人们放过她,许她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地生活,她渴望穿越人群可以像蝴蝶穿越花丛那样从容自在。

  可是她做不到。

  她小心聆听的神情和过分谨慎的步子会出卖她,提醒人们注意到这是一个看不见的盲女。而盲人,不是该有一副标志性的墨镜和一根手杖的吗?

  她向正常人靠拢的执着,使她看起来越发不正常。

  但是现在,黄泉路上,奈何桥边,做了鬼的无颜终于可以“看见”了。

  无颜激动地看着她所能看到的一切事物,看着那河,那河岸的栏杆,那桥,那桥上的婆婆。那婆婆穿着黑色的直襟衣裳,满脸皱纹,面无表情,手里端着一碗汤在劝诱每个过桥的人喝。

  每个人都又累又渴,不假思索地接过那汤来一饮而尽,接着匆匆赶路而去。他们忘了前生,不计来世,卑微的生命在此只寄望于一盏汤。

  无颜也很渴望那碗汤,然而就在她急急趋向前时,有个人——不,是有只鬼,抓住了她的胳膊道:“小翠,你终于来了!”

  第二章 阳间:咖啡与记忆

  裴令正知道自己今生都不可能忘记无颜。

  不会忘记无颜倒在车轮下、血泊中的情景,不会忘记无颜临终的那句话:“我恨这无用的躯壳,如果她不能走近你……所以,我要用我的灵魂来爱你。”

  用灵魂来爱。那……是怎样的呢?

  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会爱另一个人爱得这样深,从没有想到无颜会爱他这样深。

  初识无颜的记忆浮上心头。那夜学校停电,夜色朦胧,月光下他看着无颜,依稀可以看到这是一个五官清秀、气质飘逸、穿着满月色黄连衣裙的女生,当时心里不是不爱慕的。次日去历史系自习室送花时,原也作好了展开一场恋爱的准备。

  他送的是康乃馨,因为还不确定,要给自己留一点儿余地。

  发现无颜是盲女时,他震惊极了,震惊占据了整个思想,以至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因为只是一点儿模糊的期望,因此也就无所谓失望。

  他请无颜和瑞秋一起去校外饮品店吃冰淇淋,无颜点的是咖啡,这使他有一点儿惊讶,因为觉得喝咖啡不该是一个学生的习惯。但是无颜说:“我很小就开始喝咖啡了,外公是英国留学生,到现在都有喝英式下午茶的习惯。当我听说黑咖啡也有着夜一样盲目的颜色时,我就爱上了它那种浓郁的香醇,酸而苦涩,像我的人生,然而喝得久了,自然会甘之如饴。”瑞秋在一边笑着补充,说:“她真的很嗜咖啡,从早到晚几乎是不喝水的,只喝咖啡,一杯接一杯地几乎不能停,喝到空腹的时候手会发抖。”

  令正从没有见过无颜那样的女孩子,她说话又快又多,但又不饶舌,而是言之有物,颇有见地。她的眼睛看不见,心里却充满了好奇,充满了神秘,充满了生动的联想,具有极丰富夸张的想像力。

  眼睛看到的世界是有限的,然而心灵的视野却无穷。人们自恃看得见,便会好高骛远,犯一些画饼充饥、缘木求鱼的错误,拼搏半生却是与事实背道而驰;无颜看不见,却懂得返璞归真,绝不至踏进望梅止渴、刻舟求剑的陷阱,会轻易地躲过一切华丽而直抵本原,触到生活的芯子。

  人们看到下雨便只是下雨,鸽子便只是鸽子,玫瑰便只是玫瑰。然而,下雨时无颜想到的是天也湿润地也清凉人也潮郁连心上都挂着水帘子的;想到鸽子时便会跟着鸽子一起飞起来,飞到至高处来感受清风和鸽哨,俯瞰整个城市,而且是真正的鸟瞰;想到玫瑰,她便同时嗅到了它的芬芳,触到了它的细刺,从而也就更深地体味到爱与疼痛的渊源。

  肉眼看到的往往是事物的假象,心眼看到的却是去伪存真的本原,是水落石出也是图穷匕现,是云破月来也是捉襟见肘,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样一种清坚空旷的境界。

  令正听着无颜的谈话,觉得眼前仿佛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他对她的博览杂蓄肃然起敬,几乎可以忽略这是一个盲女。但是她的眼光没有聚焦,他与她对话的时候,无法捕捉到她的眼神,于是只有对着瑞秋。

  瑞秋和无颜在一起,就像珠联璧合那么融洽和谐,又那么相得益彰。都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但水也分了好几种的——如果说无颜是咖啡,瑞秋便是茶水;如果说无颜是海浪,瑞秋便是湖水;如果说无颜是阳春白雪,瑞秋便是雨水,且不是倾盆大雨,而是连绵细雨,黄梅天气里特有的那种,淅淅沥沥,入心入肺,天也湿得透了,地也浸得酥了,屋屋瓦瓦都是她的情调,不由得人心里搁不住她。

  令正和无颜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瑞秋看。瑞秋的表情很安静,温和的眼神,温柔的微笑,很淑女的样子;可是一双手却极不安静,有着做不完的小动作,拨头发,咬手指,最常做的就是绞手帕——如今用手帕的女孩子很少了——令人不得不怀疑瑞秋的手帕只是一种道具。

  而当瑞秋说话的时候,就更活色生香了。除了嘴巴在说话,眼睛也在说话,眉毛也在说话,鼻子也在说话,绞着手绢的十根指头也在说话,连她手中绞扭得柔肠百转的手绢都恨不得要说话——如果手绢可以开口,它说出来的第一句话一定是“哎——”

  令正忍不住地要笑,忍不住地越发要盯着瑞秋看,回到宿舍后忍不住地要一遍遍想着他们今天都说过些什么,然而却想不起。也许瑞秋的每句话都没有意义,但那又如何?她是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孩子,女孩子是不需要用嘴巴说话的,她的眉毛眼睛已经替她说尽了千言万语,而他每一句都听到了,都懂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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