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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念离魂_西岭雪【完结】(15)

  念儿换上了我的丝绸,双颊酡红、眼波流转,饱满的婴儿般的丰唇鲜艳欲滴,一举手一投足都柔弱无骨、媚意横生,美得无法形容。她笑着、舞着,长袖舒卷、裙带飞扬,仿佛即将飞天的敦煌女,飘然欲仙。

  我看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已经流满泪水。穿着宽大的香云纱丝袍歌舞的念儿,拥有一种令时光停滞的惊天地泣鬼神般的美丽,我遗憾那些薄幸的男人没有机会欣赏到念儿此刻的舞蹈——倘使看到,有谁能够不为她倾倒?

  我回头看一看香如,她也流了泪,喃喃念诵:“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我竟然分不清,那究竟是难以言喻的快乐还是无法承载的哀伤,甚或,不能把握的恐惧?噩运是不是就此结束了?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快乐吗?前面还有怎样的难题在等待我们?谁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都是异乡的游子哦,在这个漂泊无根的海角天涯,当我们落入困境,有谁会伸手来拉一把呢?我们只有彼此守望相助。如果女人不能同情女人,我们还有什么?

  烛影摇红、歌舞如魅,我最好的两个朋友都在眼前,与我如此接近,可是为什么,我有一种海市蜃楼般的不真实感,仿佛雾里看花、烟锁寒塘。总有一种感觉,她们就会离我而去,抓也抓不住。

  泪水滴落在烛光中,我一遍遍地祈祷: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然而,当我祈祷的时候,我忘记了,那首诗的下句,并不是一种祝福……

  六、最纯洁的最悲惨

  自古红颜多薄命。然而死得最冤枉的人要数关盼盼。

  她大概是死在诗人舌头底下的第一人了。

  多年之后有个叫阮玲玉的名伶曾经留下“人言可畏”的四字遗言服毒自尽,大可借来做关盼盼的墓志铭。

  关盼盼为徐州张尚书之爱妾,擅歌舞、雅姿容,名噪一时。白居易与之有幸相逢,曾赋诗“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以赠之。

  尚书早逝,盼盼以青春之身幽居燕子楼,贞静自守,寡居十年,赋诗数首以寄思悼之情,凄婉不忍卒读。白居易知道后,犹觉不足,依韵和诗相讥云: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竟是责问盼盼:既然如此深情,为什么不去死呢?

  盼盼见诗,又委屈又悲哀,愤然题诗以明心志:自守空房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黄泉不相随?

  诗成之后,自闭于燕子楼中,绝粒十日,香销玉殒——死,也要选择最痛苦最残酷的一种,是无声的控诉吗?关盼盼,岂是吃不得苦之人?曾赋诗把她比作“风袅牡丹花”的人,正是不肯放过“春后牡丹枝”的人,盼盼更有何话说?

  古往今来的杀人凶手,没有比白居易更轻松风雅而不动声色的了。

  ——《流芳百世》之关盼盼画像

  为了香如,我停了小金的课。当香如决定销假上班的时候,我也打算重开教席,然而小金笑着拒绝了。

  “下星期再学画画吧,反正是玩,不必那么认真是不是?我老公今晚就要回来了,你也知道,小别胜新婚嘛,我大概这礼拜都不想出门了。”

  她的笑声像一柄锋利的剑刺入我的胸膛,还要在里面绞上几绞,剜上几剜。我要深呼吸才能不使自己失声:“没关系,你有空再来吧,我随时欢迎。”

  “红颜,你今天有空没?”

  “怎么?”

  “我正在重新布置家,想换套窗帘……床单也旧了……想借借你的艺术眼光,给他一个惊喜。”

  理智告诉我不要答应,然而偷窥欲和好奇心却让我不能拒绝。

  走进玉米的家,亲眼看一看他的起居环境,亲手为他挑选窗帘和床单——难道这不是我一直想做的吗?就算自欺欺人也好,就算在这个秋日的午后做一个春梦也好,任性一回,不算是什么大错吧?

  这一天,便在陪小金逛街中度过了。挽臂而行时,会不自禁地想,不知道晚上他们同床时,玉米是睡在她这一侧还是那一侧,那时他的胳膊碰到了她的,也就是和我在清淡地接触了。

  选好了窗帘、床单,又顺便帮她多选一套餐巾椅垫、甚至配套的电话盖巾,我便又陪她回家大扫除去。

  那可是真正的大扫除。没有想到有保姆的家庭也会脏成这样——沙发底下、电视柜下面、冰箱背后……所有的死角都藏污纳垢。臭袜子、玻璃球、牙签、杯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掉进去的。它们和蛛网纠结在一起,形成一个个小小的狰狞的修罗场。

  小金一边清理,一边对保姆嘀咕:“你成天都说收拾家了,可怎么把家收拾成这么个样子?这都脏成垃圾场了。我每月给你工资,你让我天天睡在垃圾堆里。”

  保姆辩解着:“怎么能怪我呢?我天天要买菜、烧饭、带宝宝、拖地、洗衣服……我要干的活儿多着呢。那些地方平时又见不到,总不会没事天天把冰箱搬开来打扫吧?再说了,我一个人也搬不动呀。”

  小金火了:“这么说你还有理了……”

  我不等她把话说完,就赶紧拖了她进卧室去休息,安慰着:“别在气头上说话,现在好保姆难找,你把这一个赶走了,麻烦会更多。你休息一会儿,我倒杯水给你。”

  小金叹息:“你说得没错,现在的保姆,脾气比千金小姐还大。真想念以前买卖人口的时代,要是下人不听话,就可以绑起来打了。”

  我笑起来,转身出去,那保姆已经沏好了茶在等,递一杯在我手里,小声抱怨着:“麻烦你拿进去给她吧,我要不是看在工资份儿上,谁要侍候她那脾气?整个儿一黄世仁他妈。”

  我忍不住又笑,这一对主仆,也算是旗鼓相当。

  把茶交到小金手上时,心中忽然掠过异样的感觉——此情此景,何等熟悉。多少描写三四十年代的旧电影中演过的,妾侍入门时,要向正妻奉茶,尊称大姐,自居仆婢。

  我的身份,比那位保姆更加不如,甚至连一份工资都没有,还要免费替人家洗地、敬茶。

  “红颜,你怎么了?”小金笑嘻嘻地推我一下,“累傻了?怎么发起呆来?”

  “没事儿,我去把窗帘挂起来。”

  又忙一阵子,总算把家里来了个乾坤大挪移,焕然一新。那对主仆显然是常常斗嘴惯了的,只这一小会儿功夫,好像已经忘了刚才的剑拔弩张,嬉笑着议论:“嘿,真变样儿了。还是这几件家具,稍微挪两下,屋子敞亮多了,就跟重新装修过似的,先生回来要认不得家了。”

  我抱着一杯茶,静静地欣赏自己的手笔,无端感慨。这是玉米的家哦,他的卧室,他的客厅,如今,挂着我选的窗帘,铺着我选的床单。

  就在这张床上,今晚,他们夫妻将呼风唤雨,小别胜新婚。而我,将和这条床单一样,无声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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