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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生花_西岭雪【完结】(15)

  “是吗?”老爷便饶有兴趣地“呵呵”笑起来,又连说两句,“是吗?是吗?”

  顾三仍然弄不清他是问花还是问人,如果是问人,是怀疑她的年龄、她的能干,还是因为她是他媳妇。他只好不回答,低了头“嘿嘿”笑,轮换着左右脚蹭鞋帮上的泥——换了衣裳洗了澡,就单单忘了收拾鞋子,这一鞋帮的泥,踏在院子里一尘不染的青砖上有多么不和谐啊。

  老爷转过头吩咐管家:“带她去换身衣裳,洗个脸,就放在我房里吧……这就去把树种起来吧,多多打赏。”

  后一句话是冲顾三说的。顾三本能地谢赏,然而脸色很难看。把丫头放在老爷房里,这可是他没想到的。原先是太太说厨房里少个洗菜摘菜的粗使丫头,让他留意在乡下寻一个,他想着多个机会让自己同媳妇聚聚倒也挺好,打工日子也没那么难捱,又是女方主动提出来想要进城帮工,也可为婚事多攒几分钱,一举两得的事,何乐不为。然而如今临时变卦,老爷竟开口要把她留在自己房里,老爷既开了口,那便是不可更改的了;但是这可怎么使得?老爷房里的丫头,老爷亲自点名要的丫头,那还有干净的吗?

  顾三昏昏沉沉地走到园子里,昏昏沉沉地点了穴,破了土,一锹锹挖着,究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新挖开的泥土有种松软绵厚的香味,让他的心里酸酸的。当他把桃花树妥当地种下去的时候,又重新看到了丫头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裳跟在管家后头打青砖路上走过,一径向老爷的上房走去。洗过澡换了新衣裳的丫头果然鲜嫩许多,连身形都窈窕起来,辫子又被重新结过了,不再是弯弯的两根,而是在脑后统编成油黑的一大根,扑剌剌地垂着,平添了一种清爽文明的意味。他看见过府里的丫头都是打这样的辫子,但是谁打这样的辫子都没丫头好看。这样好看的丫头放在老爷房里会怎么样呢?

  有风吹过,一朵花苞从树上震落下来,落在顾三的手心里。他轻轻攥住,看着丫头的背影,年轻的心里,第一次充满了难言的忧虑和沧桑……

  心爱展目四望,这院子里也稀落地种着几棵树,但不是桃也不是杏,倒是槐树,正是六月,开满一树白花,香得甜腻腻的,和记忆里的卢府毫不沾边。但是历经了“内战”与“文革”的洗礼,朱颜改换也是正常的。人呢?那些故人若是对面相逢,可还会相识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便恍惚听到有人轻轻叫了一声“杏姨娘”,那声音里分明带着试探和猜疑,不能自信。心爱一愣,抬头找那说话的人,却见一众老人眼巴巴盯着自己,都嘴巴扁扁面孔干皱,竟分辨不出刚才是谁发声呼唤。

  人老到一定程度,就是半仙了。要么是性灵已死,变得迟钝;要么是早知天命,灵敏异常。

  那个喊自己的人呢?到底是人是鬼?是敌是友?

  心爱忽然有几分毛骨悚然。她不知道自己是更渴望相逢故知还是更害怕被拆穿面目,于是只得重新低下眼睛分发礼物,假装没有留意刚才那一声叫。

  然而这个声音已经留在心底了。

  杏姨娘。她的历史中,曾经有过一段叫做“杏姨娘”的日子,不可抹煞。那红颜白发的故事其实是屈辱而不公平的,前世她并不介意,今生却深以为耻。

  往事沉睡在河流的底层,宛如淤泥,便是在梦里也不愿意回首。然而老人似是而非的一声呼唤,却把沉沙积石全部都搅起了。

  “果然好花。”老爷问,“几岁了?”

  “李管家,带她去换身衣裳,洗个脸,就放在我房里吧……”

  “放在我房里吧……”

  “放在我房里……”好像她是一件摆设或者一只宠物,可以随意拿起胡乱放下。

  然而她自己竟不以为耻,她竟然愿意,而且主动。

  她趋身向前,“老爷,我来扶你。”

  “老爷,你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要我。”

  “不明不白地要我。”

  “不明不白地要。”

  她竟然想他“要”她。她其实生怕他不“要”她。她只是希望他“要”得更正式一点。

  多么耻辱!

  而心爱的记忆里,其实还有比“杏姨娘”时代更加屈辱恐怖的故事——

  那天在码头,她同卢家的人失散后,曾经疯狂地呼喊寻找,又冒着风淋着雨蹲在码头苦苦守候,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回过头来找她。她不死心,还想一路等下去。

  码头工人每天在那里来来去去,收工时注意到了这个目光焦虑面容憔悴的美少女,猜也猜得到她遇到了什么——在码头上这些事几乎每天都有发生,不过平时都是老人或者小孩子,这么好运气有个美女守株待兔倒是很难得的——如果码头是“株”,那么不知应该说是她等来了他们,还是他们等来了她。

  他们走上前去,自告奋勇地要带她去找她男人。她信了,站起身跟着他们走。回想她的一生中其实吃过许多苦,挨过饿也受过累,倒是不曾被人骗过,还不懂得防备与猜忌。不懂设防的她随他们走进了一间又脏又窄的工棚,工棚里自然没有她的男人,却有许许多多想做她男人的人……她哭着,小小声央求:“我疼……让我睡一会儿吧,明天吧,明天行吗?”

  她的顺从和娇小居然让这些粗人也有了怜香惜玉之心,抱着细水长流的想法,意犹未尽地罢了战,笑眯眯问她:“你会做饭吗?”

  “会。我会做很多事,我可以替你们煮饭,洗衣裳,我吃得很少的……”

  若不是她的逆来顺受让他们放松了警惕,使她得以在他们熟睡之际偷跑出去,也许她的一生就要在那个黑暗腥臭的工棚里度过了,从此沦为码头工人的煮饭婆兼公众玩物。

  那真是她动荡生涯里最动荡可怕的一夜。如果她不是有这么一种忍耐到迟钝的个性,也许她就会疯狂;如果她是一个刚烈的女子,她或许会自杀,也许她很应该去自杀;如果她对她的爱情有更清醒的认识和追求,她会感到绝望,并会因为绝望而麻木,枯槁,一蹶不振。

  但是她本性健忘,或者说她性情中有一种择善的本能,使她避重就轻,很容易感到欢喜,对一切无可逃避的烦恼苦难都承担下来,并转瞬忘记。她承担那些折磨,就好像接受太阳落山后天色自然会黯淡下来那样理所应当。她不会对她承受的痛苦比实际看重哪怕一分一厘,她天生有种客观的精神,对所有已经发生的事淡然面对;同时她又总是对未来有一种莫名的向往与向善,一厢情愿地认为那一定是更好的,更顺利的。这种自信和希望支撑着她,使她总能化险为夷,经过人生所有的荆棘与拐弯。

  就像这一个早晨,她刚刚逃离了又脏又臭的工棚,便把曾发生的一切灾难给忘记了——也许不是忘记,而是刻意地放置一边。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既然过去了,又何必再想?这便是她的处世哲学了。她就是凭着这一种哲学得以在陌生土壤中像一株移栽的桃花树那样存活下来,而且不论经过什么样的风霜,都可以依然娇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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