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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都不是天使_西岭雪【完结】(6)

  我只是过客,不是主人。

  其实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向人要钱的,比方说,向我母亲。

  可是我憎恶她,憎恶她赚钱的方式。尽管,现在的我比她更加肮脏。

  B

  记忆总是在梦里回来。

  不可知的背景,不设防的夜晚,往事如故衣附体,蓦然袭来,人便在瞬间迷失了。

  心口一阵阵地痛,欲哭无泪,曾经得到和终于失去的悲喜交织碰撞,中间的离合漂泊思念淡忘全不存在,于是记忆复活了。

  夜里我梦见自己手持一把刀,刺进母亲的胸膛,没有血,刀子插进肉里的感觉迟钝而不真实。

  我渴望真实,渴望血,所以刺了一刀又一刀,绝望地、疯狂地、不停地刺进拔出,刀子上始终不沾一滴血。

  一个声音在诅咒:“世世代代……妓女……恨……永不超生……”

  我号叫,更加用力地将恨刺下去。

  血从母亲的眼耳口鼻里流淌出来,但是她的胸前依然完好。被刀子刺过的地方依然完好。她冷冷地笑着,不躲,不还击,不倒下。

  她是永远不会倒下的。她是我面前的一堵墙,是没有出口没有脚印的雪野。

  我逃离不出。

  然后我梦见了姥姥,她在嗑瓜子儿。

  她嗑瓜子儿的姿势永恒而优雅,成为一个生命的定格。

  姥姥和瓜子儿是分不开的。

  妓女和瓜子儿是分不开的。

  姥姥是个货真价实的妓女——解放前,北京前门著名的八大胡同之一的胭脂胡同里著名的莳花馆里的著名的头牌花魁小苏三。烟视媚行,货腰为生。

  她说:世上人,无非嫖客与妓女。一等嫖客嫖一等妓女,末等嫖客嫖末等妓女。如此而已。

  在八大胡同里,一等妓院叫清吟小班,住四合院或者小洋楼,姑娘们住在挂着红绿绸子的绣阁里,卖艺不卖身,价码却偏偏高得离谱儿;二等妓院叫茶室,院门上没有挂串灯,屋子里也没有红绿彩绸,但是姑娘们仍然矜持有尊严;三等妓院就叫下处了,屋里布置越发简陋,已经称不上装修,只要有一铺炕供“办事”就行了;到了四等妓院,就更变本加厉,称之为土娼,称之为小下处,妓女们已经不能算完整的人,只是一种发泄工具。这之外,还有半掩门儿,又称暗门子,内容大概就与现在的带色儿发廊差不多了。

  我姥姥,是清吟小班的头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着实地享受了几年姑娘的待遇,然后遇上我姥爷,从从容容地上了岸。

  说来也奇,妓女们最好的出路就是从良。莳花馆的妓女,从良的好像特别多,花魁小苏三们,更是八大胡同里的传奇,每个人的故事拎出来,都是一出香艳的折子戏。

  姥姥说:“陕西巷里出了个赛金花,又出了个小凤仙,名气大得不得了;可是仍然比不过我们胭脂胡同莳花馆,为什么?因为莳花馆里每隔几年都要风风光光地唱一出玉堂春,送姑娘从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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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节:八大胡同的昨夜星辰(3)

  说这话的时候,她媚眼含笑,眉横得意……

  我怀疑姥姥很怀念自己做妓女的时代。

  谁没有过烟视媚行的梦呢?

  经理秦小姐没有过吗?

  阿容没有过吗?

  还是夕颜没有过?

  C

  夕颜是Shelly的本名,姓林,林夕颜。

  《源氏物语》里,也有个叫夕颜的女子。里面说,夕颜是一种花,开在晚上,凋零于日出时分。我怀疑是牵牛花的别名。叫得那么别致而优雅,令人陡生恨意。

  夕颜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子,这令我多少有些安慰。但是再苛刻的人,如我,也得承认她的气质和风度是一流的。

  年轻女孩很少可以拥有真正风度。

  很多人夸赞过我的气质,但是没有说我风度好。

  而夕颜,再苛刻的人,如我,也要承认她是一个有风度的女子。

  我恨夕颜的笑容。安静的,干净的,说不出是天真还是成熟。有如暴风雨后的天空,因为过分的纯净而让人怀疑其实刚刚经过一场浩劫。

  秦小姐给我看过夕颜的资料,她是个大学生,沈阳人,专业是物理工程,为什么会来到梅州做服务行,原因不明。

  秦小姐说:“Shelly是俱乐部里惟一的大学生,也好,做招牌也好听些。不过,一个大学生,做什么不好,要做这一行。”

  我暗暗惊心,觉得她在讽刺我。但是接着我想起来,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与年龄。

  论起来,我的学历要比夕颜高一截,只不过最终没有拿到学位。

  想到我的硕士学位使我心痛。很尖锐而且深刻的那种刺痛。

  世上没有一种错比自甘堕落而更不可原恕,也没有一种人比做妓女的硕士生更荒唐低贱。再为自己找理由,再熟背《庄子》,不嗑瓜子儿,妓女的事实仍然令我心痛。尤其在研究生的身份被重新提醒时,这种心痛就愈发尖锐。

  心痛的滋味一直延续了很久,像一根刺横在心里,迫使我不得不记住林夕颜的名字。

  夕颜虽然不是俱乐部里惟一的大学生,但却是惟一完全不靠色相谋生的女子。

  这点也使我忌恨。

  我讨厌别人与众不同。因为只有我才可以特立独行,出类拔萃。

  我把她当成对手,假想敌。

  一个人活在世上,可以没有朋友,但是不能没有敌人。

  有敌人,才可以活得清醒,有目标,有斗志。

  夕颜是我的一面镜子,我要活得比她强。

  很可惜我们始终没有正面为敌的机会。女人之间的战争总少不了以男人做赌注和筹码。尤其在这种声色场所,谁吸引的客人多,谁赚取的小费高,谁就最炫目,最威风,最有FASE。

  但是夕颜仿佛无情无欲,她和俱乐部所有的男性员工都保持着一种哥们儿的关系,不亲近也不疏远,而对客人,则彬彬有礼,绝不兜揽。

  夜总会里的女人,无论经理、歌手、服务员、舞小姐,在各行其是的前提下,都在同时兼职陪酒女郎的角色。因为服务行业的最高准则是“Never say

  No”,只要客人有要求,你就无权拒绝,但是夕颜,总有办法化险为夷,四两拨千斤地在不闹事的前提下做到洁身自保。

  连高生也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

  春节前,高生从香港过来,在俱乐部招待朋友。我自然也在座相陪。那客人是个超级酒鬼,将一桌子的人喝得全醉醺醺的了,他自己还酒兴方浓。先是向我劝酒,我以还要上台唱歌为由婉拒了。他不悦起来,向高生挑战:“你随便找个小姐和我对酒,我白酒,她随便,果酒啤酒色酒只要是带酒精的都行,一杯对三杯,要是我输了,今天的账我买单,我要赢了,整个月我来你们俱乐部玩都得免费。”

  高生笑着扫视了一遍大堂,举棋不定。恰好夕颜正从旁边经过,我故作随意地一指,说:“不如就叫Shelly吧。”安心要看她出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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