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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衣_西岭雪【完结】(10)

  奶奶又说:“梅英的车子是……”

  这次小宛忍不住打断了:“不要总说这些吃穿的细节好不好?说些感性的,故事性强的,比如,梅英的爱情。”

  “爱情?”奶奶蹙眉,吃力地想了又想,又顾自摇摇头,似乎不能确定的样子。

  小宛忍不住笑起来,原来奶奶单只爱捡这些奢华浮夸的小事来回忆,对于真正的梅英的喜怒,反而并不关切。奶奶,可爱的奶奶,真是十足十的一个红尘中物质女子。

  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老妈扬着声音在

  客厅里喊:“小宛,找你的。”

  小宛接过电话,问一声:“喂?”忽然想起奶奶方才的教诲,于是把声音放得温软,捏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我是水小宛,哪位找?”

  对方好像愣了一下,声音也温柔得滴出水来:“我是张之也,曾在你那里避过雨的那个记者。还记得吗?”

  “哦,之乎者也啊!”小宛想起来,忍不住笑,刚才的斯文作态一转眼又丢到爪哇国了,凶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

  “问赵自和嬷嬷要的。”那个“之乎者也”招得倒快。

  “你已经采访过会计嬷嬷了?”

  “采访很顺利……不过中间的故事好像还应该更传奇,我还要再查些资料,说不定要去一趟肇庆观音堂。”

  “怎么说得像破案故事似的?”小宛的兴趣来了,“说给我听。”

  “见了面再慢慢说给你好不好?”

  “见面?”小宛愣了一愣。

  张之也的声音更加温柔:“见个面,可以吗?《游园惊梦》首映式,我好不容易才要到两张票,是好座位呢。”

  “游园惊梦?”小宛一愣,这么巧,又是《游园惊梦》?

  “王祖贤和宫泽里惠担纲主演,很值得一看的。出来吧,好不好?”

  “好。”小宛不是个矫揉造作的女孩,尚不懂得欲迎还拒那一套。《游园惊梦》的巧合让她忍不住想迎上去看个究竟。而且,她并不反感那个之乎者也。

  第一桩谋杀(1)

  那真是一段坐筵拥花飞觞醉月的极乐日子。

  戏台上钟鸣锣响铿铿锵锵地砸出一个繁华盛世,戏台下毛巾乱舞瓜子四散嘻笑怒骂地上演着另一出浮世绘,氤氲的烟与明灭的灯光彼此纠缠着,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观众们活在不知今古的时空断面里,听着故事也经历着故事,都飘飘然,醺醺然,苦在其中或者乐在其中,男男女女都厌倦而慵懒,那颓废的味道里自有一种凄迷的美,宛如画卷轴徐徐展开,一点点探视着故事的真相。

  香艳,堕落,晦涩,传奇——半个世纪前的异形的美,带给今人无法企及的诱惑迷失……

  大概是首映式的缘故,电影院里人塞得满满的,而且要求对号入座。小宛碰着人的膝盖一路说着对不起往里走,好容易找到自己的位子,却看到已经有人先到了,只得掏出票来,说:“对不起,请让一让,这位子是我的。”

  对方是两个年轻人,穿旧式西服,戴金丝边眼镜,很像《人间四月天》里徐志摩的扮相,抬头打量小宛一眼,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沉默地站起来让了座。

  张之也奇怪地问:“小宛,你在跟谁说话?”

  “那两个人坐了我们的位子。”

  “谁?谁坐我们位子了?”

  报幕铃防空警笛一样地尖叫起来,灯光倏地灭了。

  小宛心里嘀咕着,也不知道这用铃声宣布开演是从哪个年代沿袭下来的,就不能有温和一点的方式吗?手机铃声都越来越多样了,电影院的告示铃怎么就不能变一变呢?

  昆曲《游园惊梦》的唱腔悠扬地响起,电影开始了。

  王祖贤扮的容兰幽幽地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醉在翠花的味道里,鸦片的味道,香水的味道,她唱曲时那种哀怨的味道……”

  如今,小宛也与她一道沉迷。

  沉迷在《游园惊梦》的味道里。

  的确是值得一看的好电影。关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一个没落家族的私情秘史。有昆曲,有鸦片,有同性恋,也有异性恋,还有暗恋,畸恋,绮恋,情与欲的纠缠被王祖贤表现得淋漓尽致,仿佛不肯冬眠的蛇纠结在一起,抵死缠绵。

  小宛有些恍惚,忽然间,她觉得这场电影并不是她一个人在看,身后好像还跟着一个人,如影随形,刻不离身,她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拂过她裸露的脖颈。

  不,不是张之也。张之也很君子,同她的距离始终保持一尺远,而且从进了电影院后就手机一直响个不停,这会儿不得不出去打电话了。

  而那个影子,却贴得很近,几乎渗入到她的皮肤里去,与她合二为一。

  她回过头,身后是一男一女,抱在一起动情地亲吻着,旁若无人,女人穿着很暴露的旧式旗袍,头发烫成一个夸张的复古菊花,是《花样年华》里张曼玉的打扮。

  小宛不屑,自从那场著名的旗袍秀电影放映,旗袍之风忽然席卷大江南北,连婚纱影楼都不拍婚纱改旗袍了。而这些素以开放闻名的追星族们,不管自己的气质身型合不合适,一人一件旗袍扮起淑女来,却又跑到影院里来偷情,真是扮虎不成反类犬,不伦不类。

  小宛抱住头,那种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头一阵阵地晕眩,而且身上发冷。恍惚间,听到一个女子细细的哭声,仿佛来自远古,又似地下,呜呜咽咽,悲悲切切,是谁呢?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到屏幕上宫泽里惠饰的歌妓翠花款动腰肢开始唱《游园惊梦》,声线腔调,似曾相识: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那女子站定,莺莺软软地念对白:“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取镜台衣服来。”她背转身子,做对镜梳妆状,理鬓,簪花,下腰,抛水袖,转身,亮相,俯仰间已经换了面容,远比日本天后宫泽里惠要艳,要亮,要年轻,要柔软,媚而冷,弱不胜衣,风华绝代。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得彩云偏……”

  她咿咿地唱着,且歌且舞,自怜自艾,一双剪水双瞳直直地向小宛望过来,四目交投,瞬时间已说尽万语千言。

  “你道是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小宛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可以将冷艳与妖媚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如此和谐地融于一身,这绝世的美女,究竟是谁?最要命的,是她眉眼间,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仿佛失落的童年记忆被拾回,一下子又分辨不清。

  台上人已唱到了最得意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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