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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衣_西岭雪【完结】(22)

  张之也,真的要做第二个阿陶,或者第二个张朝天么?

  无助的情绪同夜幕一起将她迅速包裹,她抬起头,看着满天繁星,已经很晚了。而张之也,他没有来。

  他没有来。

  他没有来!

  他没有来……

  回到家时,奶奶和妈妈已经睡了,爸爸又在边听唱片边改剧本。

  是越剧,宝玉和紫鹃一问一答地哭着黛玉:

  “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

  “如片片蝴蝶火中化。”

  “问紫鹃,妹妹的瑶琴今何在?”

  “琴弦已断你休提它。”

  “问紫鹃,妹妹的花锄今何在?”

  “花锄虽在谁葬花!”

  “问紫鹃,妹妹的鹦鹉今何在?”

  “它叫着姑娘,学着姑娘生前的话……”

  小宛愣愣地想,一个人死后,原来可以留下这么多东西,又是诗稿又是瑶琴又是花锄又是鹦鹉的,如果这些东西样样有情,可以留住亡人鬼魂,那世间不是平添了很多恩怨?如果戏衣唤回了梅英的亡魂,那么洇血的铜铃铛呢?它又系着谁的灵魂,记着什么样的故事?

  水溶听到声响,打开门来:“小宛,你去哪儿了?张之也来了好几次电话问你呢。”

  “他打电话来了?”

  “刚才才打过。等一下可能还会再打来。”

  小宛心情立刻好起来,闪身进了老爸的书房,看到桌子上虹吸式玻璃壶里正煮着咖啡,便说:“我也喝一杯。”

  “小心睡不着觉。”

  “反正睡不着。”小宛嘀咕一句,顺手拿起手磨机将咖啡豆摇得更匀细些。

  水溶一直不喜欢用电动咖啡壶。他说水只是在咖啡粉上打了个滚儿就流下来了,那咖啡怎么会有香味儿,就像没经过恋爱就生下来的孩子一样,太浮皮潦草了。

  他的比喻逗得小宛哈哈大笑,从此心甘情愿为父亲手磨咖啡豆再用虹吸壶水煮,仿佛手指与咖啡谈了一场恋爱。

  酒精灯的蓝色火焰在暗夜里幽微地闪烁着,球形瓶里的水渐渐地沸了,小宛将磨好的咖啡豆沫倾进杯里,水扑扑地漫上来,满室立刻溢满了浓郁的咖啡香。

  水溶夸张地深吸一口气,感慨道:“当初还遗憾没生儿子,现在看啊,女儿比儿子好一千倍!”

  “错。应该是一万倍才对。”小宛笑着,熄了酒精灯的火,入神地看着过滤好的咖啡汁从瓶颈处流出来——这是整个煮咖啡程序里最好看的一刻,那滚热的咖啡并不是一下子流出来的,而是慢慢地、试探地、渗漏一点点,仿佛在小心翼翼地触摸一下球形瓶底够不够烫,会不会裂,然后才哗啦啦一泄千里,直流而下。

  像不像爱情?那么小心的开始,那么激烈的过程。

  可是,张之也为什么还不来电话呢?自己要不要给他打一个报声平安?他会为自己担心么?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水溶啜了口咖啡,更加夸张地叹息:“香!人生三宝:咖啡雪茄小女儿!”

  “原来我才排到第三位。”小宛嘻笑,随手取过剧本子来翻几眼,诧异地问:“还是《倩女离魂》?我今天听到演员们不是已经开始排练了吗?怎么还在改?”

  “就是因为已经开始排练了,才要改呢。好多地方,词儿虽然好,可是不适合唱,不容易发挥,而且对唱的地方也太少,不出彩儿。这不,我正从《红楼梦》‘宝玉哭灵’这场戏里找灵感呢,看看怎么能在京剧里吸取一点越剧的优点。”

  小宛顿了顿,犹豫地说:“爸,我一直都想跟您说,《红楼梦》的故事很多剧种都改过了,综合这么多年下来,就只徐玉兰和王文娟的越剧最长青,都说是越剧唱腔那种柔绵的味道和故事意境最合拍的缘故;虽然京戏里也有许多‘红楼’唱段,可是总没什么出色,就连梅兰芳唱的《黛玉葬花》都被鲁迅写文章批评,说是‘很像一个麻姑’;又比如当年的京戏《大劈棺》,周信芳的‘变脸’迷倒了多少观众,后来梁谷音改成了昆剧,让风格变得柔美浪漫,下了不少功夫,又是蝶舞又是化仙的,可是味道始终不及;还有《游园惊梦》,就连若梅英,也只肯唱昆曲,不改京戏;北戏和南戏,毕竟不同……”

  “你是说《倩女离魂》本来是昆曲,不适合京戏,怕爸爸白辛苦,事倍功半?”水溶呵呵笑,“放心吧。不是说若梅英以前唱过这场戏吗?不是也挺成功的?她的《游园惊梦》是昆曲,并不代表所有的昆戏都不能改成京戏呀。只可惜她们那辈儿人,组班子唱戏,都是打小儿家传的功夫,戏本子都是私活儿,不外传的,有些本子,压根儿就没有剧本,全在师父脑子里,唱一句教一句,所谓‘口口相传’。可惜若梅英的《倩女离魂》没灌过唱片,除了几件衣裳,竟是影子也没留下。不过老爸有信心,她们能唱好,咱也一定能唱好!”

  “就是,那时候的戏班子规矩就是多。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学徒们早晨四五点钟鸡叫头遍就得起来吊嗓子,晚一会儿师傅就要掀被子打人的。哪里像现在的演员,又是鞍马又是垫子的,那时就是硬摔,从柴垛上一个筋斗翻下来,结结实实就砸在泥地上,角儿功夫不硬行吗?那时叫‘铁背’,是真正铜臂铁腿,实打实摔出来的,为了练脚功,要用脚尖立在砖头上站一炷香,比现在的芭蕾舞演员还苦;为了练眼神,师父们用半截火柴棍把学徒眼皮撑开,针刺到肉都不许眨眼……”

  水溶失笑:“你从哪儿知道这么多的?”

  小宛不理,只管滔滔讲下去:“腿功,毯子功,把子功,跷功,一点马虎不得。角儿们不但要学会自己份内的戏,也要融会贯通,青衣,花旦,刀马,扎靠,样样得精,随时准备救场。常常一出戏里,一个人要扮两三个角色,换身行头就换个身份,唱、作、念、打,都来得。像周信芳,七岁唱红,所以得了个‘七龄童’的艺名,后来被报社记者误写为‘麒麟童’,将错就错,形成了自己的‘麒派’风格,他就是又能文又能武,身兼数艺……”

  水溶点点头:“那时的艺人的确苦。”

  “可是棍棒出功夫呀。”小宛老态龙钟地叹息:“今非昔比,世风日下,从前的戏子才叫讲究,那都不是一个‘才貌双全’能形容的。1930年上海《戏剧月刊》给‘四大名旦’排座次,比现在的选美严格多了,天资、扮相、嗓音、字眼、唱腔、台容、身段、台步、表情、武艺……缺一不可,还既得会新剧也要会旧剧,既要听京戏也得听昆戏,连品格也都考查在内……”

  水溶越发奇怪:“这丫头是不是疯了,长篇大套的,给老爸上课?”

  小宛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忽发奇想:“爸,你想不想听若梅英的原唱?要不要我请若梅英显身,给您唱一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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