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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的眼泪_西岭雪【完结】(4)

  哦,这真是世间最残酷最香艳的死法。

  那个月夜,吉赛尔的同伴抓到了王子,逼他参加“死亡之舞”。他眼看也要成为义冢里新的孤魂。吉赛尔出现了,她不计前嫌,机智地与同伴们周旋,救下王子,并在黎明到来第一声鸡啼响起时重新消失……

  我爱,如果我是吉赛尔,你便是我的王子,只要可以保护你,为你奉献,我也一样会去做,以生命,以挚爱,换得你的永生。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丹冰在舞台上翩然飞旋,舞得寂寞而忧伤。

  幽蓝的追影灯下,身着羽衣的她柔若无骨,轻如飞雪,有种迷离恍惚的意味。让人琢磨不透,这是一个人呢,还是一个影,或者,真的是一只天鹅?

  大提琴凄清的曲调流水般淌在大厅里,淌过每个观舞人的心。轻,柔,绵,伤,好像一条河,一边畅快地流着一边随手俯拾,把听者被曲调揉碎零落的心拾起,放在清澈的河水中洗净了,再还回腔子里。

  于是听的人心里空荡荡的,就只剩下这阿波罗的琴声。

  老团长站在幕后激动地双手互搓着,一遍遍说:“曲风这小子,今晚拉得真是好,神了!”

  副团长也微笑着:“要不是他这手绝活儿,光凭他那脾气,十个曲风也开除了。”

  他们又一齐将目光投注在丹冰身上:“丹冰真不错,没白疼她。”

  “嗯,是棵好苗子,不可限量。”

  “不可限量。”

  台上的丹冰单腿站立,另一腿屈膝,脚尖稍稍接触地面,头低向肩侧,双臂相连,折断腕部,反复做出柔和的弯曲翅膀的动作,惊恐而又典雅,完全是飞禽的样子。她的双臂缓缓打开,深深吸气,突然轻轻一颤,仿佛触动了伤处,又仿佛抖落身上的湖水。

  曲风充满激情地演奏,不时抬起头关切地看一眼飞舞的丹冰,有种不同以往的动容。在这西方的乐曲和舞蹈中,他领略到的,却是一首中国古词的意境: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丹冰乍惊乍飞的动作,多像是一只受伤的天鹅孤独地盘旋在星空下。谁能看得出,就是这只受伤的天鹅,刚刚才在“灭顶之灾”下将他救出呢?

  大灯坠下时,他在瞬间想到了死亡。可是这死亡使者却由丹冰替他接待了。他莫名其妙地逃了生,而丹冰竟也毫发无伤。

  所有人都为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惊叹不已,团长和副团长彼此拥抱着,庆幸地大喊:“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那样重的一盏灯,又砸得那么正,便是个彪形大汉也被砸伤了,何况娇嫩如花的丹冰呢?可是,她只是略微晕眩了一下,很快就醒过来,完好无损。

  若不是那灯的碎片还狼藉一地,你简直不相信刚才一幕在现实生活中真实发生过。会忍不住怀疑:那灯到底有没有击中阮丹冰?

  灯有没有击中阮丹冰?

  猎人有没有击中天鹅?

  音乐急促起来,阮丹冰一个大跳,又一个大跳,缓慢的arabespues后紧接着是无数个fouettes,她开始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整个人旋如陀螺,将人的心一阵阵揪紧,揪紧,是箭在弦上,而弓弦将断。

  天鹅之死。表现的却是生。生的意志。生的渴望。生的追求。

  那是一只中枪的天鹅最后的挣扎,在弥留之际迸发出的对生命最强烈的渴望,不屈的生命绝舞。

  丹冰在琴声中与这支舞完全合二为一,天鹅就是她,她就是天鹅,那只中了枪的、垂死的天鹅,拼尽性命也要尽全力一舞,用生命完成最后的挣扎与最高的追求。

  刚才,就在她被大灯击昏的迷眩中,她恍惚看到,天边有天鹅冉冉飞来。她想,那是她,她就是那只天鹅,她还没来得及飞呢。

  从没有一个时刻像此刻这样珍惜生命,珍惜活着的权利。十二年的努力,那么些艰难刻苦的训练,那么精心布署才争取来的机会,不能在今夕功亏一篑。

  记忆深处,仿佛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别跳这么多舞了,吉赛尔。跳舞会使你心脏破裂而死的。那些早死的人要变成不幸的幽灵——维丽丝,晚上在坟墓上跳舞,勾引路人参加那令人丧命的轮舞。”

  这是母亲的声音。

  是吉赛尔的母亲,抑或是阮丹冰的?

  丹冰从没有见过妈妈。早在她三岁那年,母亲已经因病去世了,她是跟着奶奶长大的。

  寂寞的童年,她惟一的游戏就是跳舞。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空荡荡的屋子里,她的舞蹈是惟一的喧哗。

  奶奶并不老,也不像人们印象中的通常的“奶奶”形象,她今年才五十岁多一点,会打扮,品位一流,而且手头颇有一点钱,在上海那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她拥有一座小花园和三层楼的别墅。

  这些,一半是爷爷留下的,另一半是爸爸供给的。

  爸爸在美国,每年都会给奶奶汇来很多钱。美金。折成人民币就更多。

  丹冰从小不缺钱,她缺的,只是爱与温存。

  她的爱,都给了舞蹈。

  遇到曲风后,就给了曲风。

  曲风的琴声里有她的魂,她整颗心都被他的琴声收走了。永生不得释放。

  六岁时,丹冰跟着奶奶去看了一场芭蕾舞剧——《吉赛尔》。

  从此她就迷上了芭蕾。她知道她跳的那些原来不叫舞,吉赛尔才是有灵魂的舞蹈。

  吉赛尔是一个鬼,跳舞的鬼。

  她像梦境一样攫住了丹冰的心,从此她再不能离开舞蹈。

  奶奶将她送进少年宫,学习扮天鹅,后来又进到剧院,仍然是一成不变的天鹅,天鹅与芭蕾有不解之缘。

  每当穿上羽衣,她便着魔。

  所有跳舞的人都有几分疯魔的。吉赛尔在死前也是发了狂。

  吉赛尔对王子说:“你骗我,你不是王子,你是我的阿尔贝特,你把阿尔贝特还给我!”

  王子不能还她,她便疯了,失心而死。

  死后,加入到维丽丝中间去。

  吉赛尔是一个鬼。维丽丝是一种鬼。跳舞的鬼。“在她们死去的心灵中,在她们死去的腿脚里,还燃烧着那股生前未曾得到完全释放的对舞蹈的激情。”

  丹冰的腿脚里,也燃烧着那样的激情。它们从她的足尖里发出,抵在舞鞋冷硬的楦子上,柔软而痛楚。

  从六岁扮天鹅,扮了十二年。

  一天天地长大,自蛹至蛾,自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今晚,才是第一次有机会登台独舞。不可失去的机会。

  她睁开眼睛,清醒明亮,说:“没事,我还要飞呢。”

  她还要飞。

  她要打起精神对付今晚的这次单飞。

  睁开眼时,她看到曲风跪在她的身边,他的手握着她的手,真好。

  当人群散去,曲风仍然握着她的手不放,笑嘻嘻地问:“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要怎么报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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