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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的眼泪_西岭雪【完结】(40)

  她踮起脚尖,轻轻做了个小跳的动作,接着双手一扬,离了把杆,脚尖交错着,渐渐舞至大厅中央。

  曲风呆呆地看着阿彤轻盈地跳跃旋舞,只觉得纳闷。她不是美女,然面容清秀,身形婀娜,略微迟缓的走路姿态只见优雅,不觉蹒跚。此刻她绕场而舞,曼妙身姿如风拂柳絮,舞步娴熟,哪里还有盲人的踪影,分明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行家里手。

  他忍不住坐到钢琴前,为她伴奏。

  华美寂艳的《天鹅之死》的舞曲响起,丹冰更加感慨,身随曲转,愈舞愈疾。偌大排练厅空荡荡一无阻隔,全不必担心会被不明物体绊倒。这段日子,她实在闷得狠了。先是做癌症晚期的小女孩,丰盈的灵魂束在病弱的身体里,多走两步路也喘息,一支《小雪花舞》都跳不完场。如今做了盲女,走路绊绊磕磕,不时要以手摸索相助,跳舞?更不要提了。

  此刻,在这排练场中,宽敞安全,看不看得见都没关系,只要有一双健康的腿已足够。她舞得尽情尽性,而又尽善尽美——天鹅涅槃的经历让她真正了解了天鹅的飞翔,也深深体验了死亡的神圣,她的舞姿,比以往更加跳脱、优雅、绝望而凄美,满场旋飞之际,完全就是一只勇敢的天鹅。跳跃、舒展、双脚腾空,在空中交错碰击,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

  曲风惊呆了,脱口呼出:“丹冰!”

  阿彤蓦地一震,心中大恸,一个跃落不稳,摔倒下来。

  曲风忙迎上去扶起,关切地问:“阿彤,你怎么样?”

  不料阿彤一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热切地问:“曲风,你叫我什么?”

  “阿彤,你怎么了?”

  “不是这句,在这刚才,我跳舞的时候,你叫我什么?”

  曲风笑了,不经意地说:“啊,我叫错了,你刚才的样子让我想起丹冰,她在出事前是个非常优秀的舞蹈演员,也是团里惟一可以做到空中足跟对击六下的。对了,阿彤,你是怎么可能做到的?”

  阿彤不答,坐下来双手抱着膝,轻轻问:“曲风,你能多给我讲一些丹冰的事吗?”

  “她是个很好的演员,可是为了救我……”

  “怎么样?”

  “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了。”曲风叹息,想到阮丹冰使他觉得沉重。

  阿彤仍然追问:“就这么多吗?”

  “我对她并不了解,没想到会承受她这么大的恩情,真是无以为报。”曲风又一次叹息。

  丹冰失落到极点,心中狂喊:不!我不要你报恩!我只要你爱我!至少,我要你知道我曾经爱你!

  忽然之间,她下定了决心,郑重地说:“曲风,我有一件东西给你看。”

  “是什么?”

  “丹冰的信。”

  “丹冰的信?”

  “是,是写给你的。就在她梳妆台第三格抽屉里。”

  “你怎么知道?”

  阿彤顿一下,才说:“我帮她收拾卧室时发现的。”

  曲风觉得怪异,就算发现了一摞信,又怎么知道是写给他的呢?丹冰又不可能留下一叠盲文。然而这问题有失厚道,他不忍心问出,只得说:“好,我们这就去丹冰家。”

  当他们敲开丹冰家的门,发现奶奶坐在楼下哭。原来,今天是丹冰定期检查身体的日子,医生刚才来过,检查后,认为丹冰的生命迹象愈来愈微,如果不能在短期内醒来,那么……

  曲风大惊:“什么,丹冰她……”他说不下去,不忍心说下去,呆呆地看着奶奶,一时间不能思想。

  阿彤身子一晃,险些跌倒。她扶着沙发背,艰难地说:“我看看丹冰去。”

  走上楼,她握着自己的手,在床边慢慢地跪下来,心灰得没有一丝力气,只觉脑子里空空的,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没有眼泪,没有伤心,也没有记忆和往事,有的,只是苍凉,无穷无尽的苍凉无奈。

  这么说,都结束了吗?

  丹冰的舍身相救,天鹅的归去来兮,水儿的魂离肉身,阿彤的风中呢喃,种种痴心纠缠,相思相望,就这样化为虚空?

  那些凄绝艳绝的等待、渴望、死亡与轮回,都从此消失了?如海的女儿灵魂寂灭后的泡沫流星,散入汪洋,寻觅无踪?

  在此之前,虽然和曲风的几次遇合都不能完成心愿,却不无惊喜。可是现在她知道,这种轮回也是有期限的。阿彤,很可能已经是自己的最后一世。

  她忽然觉得恐惧,不,不是因为自己的死亡,而是为了阿彤——阿彤会不会也像自己前几世那样,在自己灵魂离去时,她的肉体也随之消亡,就像那只于火中涅槃的天鹅,就像香消玉殒于荷花池畔的水儿?

  阿彤,这善良可怜的盲女,连爱情也不曾尝试,就要因为自己的鹊巢鸠占而提早结束生命了吗?那么,自己岂不是害了她?如果是这样,自己宁可不曾来过,宁可陪伴水儿的身体死在曲风的怀抱中,也不愿意为了延续灵魂而夺取别人的生命。

  可是,进入阿彤身体,并不是自己选择的呀。就像天鹅涅槃、水儿转世也不是自己的选择一样。每一次都是命运契机,缘定三生。从始至终,她都是无奈的,无助的,无心亦无力的。

  她该怎样帮助阿彤、把这个身体还给她?

  曲风扶着奶奶上楼时,看到阿彤握着丹冰的手呆呆地坐着,如一座钟,奶奶反而不过意起来,安慰着:“彤姑娘,你别太伤心了。其实,早从冰冰昏倒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这是早晚要发生的了。这几个月来,我已经哭得哭不出了,也许,冰冰早点点离开不是坏事,好过这样躺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受罪。”

  人不人鬼不鬼?丹冰一愣,这不说的是自己吗?一个离开了自己躯体的灵魂,岂不就是俗话中所说的鬼?那么,离开了灵魂的躯体又是什么呢?行尸走肉吗?自己将阿彤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不!宁可牺牲自己,魂飞魄散,也一定要将这个身体还给阿彤!当自己的灵魂占据着她的身体奔波行走的时候,阿彤的灵魂呢?阿彤的灵魂又在何处寄存?

  丹冰忽然想,世界上,像自己这样的鬼魂有多少呢?那些满街行走着的人,都是他们真正的自己吗?他们的身体里,是否也寄居了另一个灵魂?

  离开丹冰家,曲风发现,不知何时下了雨,细若游丝,似有还无。他信步走着,一时不想回家,却也不知道该去何处,不期然地,又来到了荷花池畔。

  最后一朵荷花也谢了,淅沥的雨中,满池荷叶萧索,如破碎的梦。古人说:留得残荷听雨声。岂不知,雨打荷叶,点点滴滴在心头,声声刺耳。

  他在池塘边坐下来,想起带着天鹅在荷池上飞舞的样子,想起水儿苍白柔弱的笑容,想起那句“我的身体死亡,灵魂就自由了”的暗语,如今,荷花已杳,芳魂无觅,那荷花仙子一般的女孩,也消逝在茫茫雨中了。短短的时日里,这是他第几次面对死亡?而今,又要再一次送走丹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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