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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的眼泪_西岭雪【完结】(7)

  曲风答应着,便把花搬回了家。天天看着,就也记起了浇水。却仍没有想过,这盆花到底是哪里来的,在今天之前,又是谁一直在为它浇水。

  再上班时,团长告诉他丹冰已经出院,回到家里。

  “因为她那种情况,你也知道,住不住院都是一样,尽人力而听天命,捱日子罢了。”团长说,他在这一周里好像老了许多,鬓角有白头发了。

  曲风也是黯然,看着壁上一幅《红舞鞋》的宣传画,久久没有说话。

  《红舞鞋》是一个很著名的舞剧,每个舞蹈演员都喜欢拿它来说事儿。

  故事里热爱跳舞的女孩得到了一双有魔法的红舞鞋,她穿着它去参加舞会,舞姿美轮美奂,不可想像地优雅绝妙,令人目眩神迷。女孩在舞会上大出风头,赢得了所有人的心。可是,当舞会结束的时候,灾难发生了,她发现她脱不下那双魔鞋,也停不下她迷乱的舞步。她就那样飞舞着,舞过草原,舞过泥沼,舞过春秋四季,一直舞到她力竭而死的那一刻。

  她死在了情人的怀里,情人为她脱下红舞鞋,女孩说:“终于不用再跳舞了,真轻松。”然后,她闭上了眼睛。永永远远地闭上眼睛。

  这个故事深深打入每个舞者的心,每当舞至疲惫,便有女孩子感叹:“什么时候才可以脱下这双红舞鞋呢?”

  虽然,她们个个穿的都只是白色的练功鞋。

  曲风叹息,想起被他收进衣袋的那双丹冰的舞鞋。

  《天鹅之死》的巨大成功已经使丹冰一夜成名,大报小刊到处都登载着丹冰舞蹈的剧照,有几百名观众站出来作证说当时亲眼看到有天鹅自幕布后飞出,虽然记者们其实未必相信这样的神话,却也都不深究,当作一段艳闻四处传播着,非但不辟谣,反更使用生花妙笔,愈发渲染三分。

  于是,一时间芭蕾舞女演员阮丹冰拼力一舞化天鹅的故事传遍大街小巷,成为热闻。

  许多舞蹈家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知名度,丹冰在一夜之间做到了。

  可是这些热闹与荣誉,同她还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脱下她的红舞鞋,再也不能起舞了。

  末了,团长说:“改天一起去看看她吧。”

  他们见到丹冰。

  丹冰躺在床上,赤着脚,因为已是初夏,没有盖被子,只半搭了一条五彩斑斓的印度薄毯,色彩极其喧闹,愈发衬出她苍白的脸,和拖在被子外面的一把黯淡的长发。

  丹冰的长发是被女孩子们一直艳羡着的,又黑又亮又直又顺,散开来是一片云,束上去是一座塔,当她跳天鹅,簪上简单的羽饰,黑白分明,单是一个背影已经令人心动。

  可是现在它们失去了光泽,黯淡而枯干,微微地泛着黄,并且日渐脱落,像是秋风中飘摇的树叶,即使没落,日子也是屈指可数。

  卧室门连着大阳台,黄油色的芸香实木地板一路延伸出去,门的一角,依稀可见缠满玫瑰花枝的吊篮藤椅在风中寂寞地摇,旁边一只小小藤制茶几,平日大概用来摆放咖啡饮料的,如今孤零零地呆在那里,空落无言。

  从丹冰家回来的路上,曲风和团长都沉默。说什么呢?没什么好说的。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去丹冰家,剧团里有不成文规定,成员轮流在家开Party宴客联欢,他一向很少参加,但是那次轮到丹冰,他却也有点好奇——因为丹冰同他一样对集体活动不热心,难得做东——便去了。场面很热闹,规模也还罢了,只是客将散时,她取出洁白毛巾来擦拭桌面,白毛巾很吸水,嗖一下变得污浊不堪。隔一会儿曲风洗手时,发现毛巾已经扔进纸篓。

  ——那样矜贵的公主,处处追求完美,曲风承担不起。

  一条毛巾能值几何?钱还在其次,重要的是那种排场,令人敬而远之。

  曲风自知不是王子,更不完美,没想过要同一个公主做朋友,何况,还是个豌豆上的公主。

  同时他想起有一次在后台,他抽烟时随手将烟蒂丢在地上,无意间回头,看到丹冰俯身捡了起来——这样的洁癖,真让人吃不消。

  是从那以后日渐疏远的。

  再来时,已经物是人非。

  当他站在她床边看她,不由自主,总是摆脱不了那样一种联想:如果不是她及时出手相救,现在躺在这里的人就应该是他而不是她。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终因我而死。

  他又邀请团长去喝酒,团长没答应,还说,你也别再喝了,还要弹琴呢,丹冰会听到的。

  丹冰的病房里有一架钢琴,琴盖髹成白色,很雅的一种白,而不是通常琴盖的黑或铜褐。

  琴台上,也有一盆栀子花,已经开花了,可是没有香气。

  就像是躺在床上依然美丽却没有生气的丹冰。

  花和她的主人一样,都失了心。

  这使曲风终于有一点感触。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栀子可能是丹冰送的,而丹冰对他的感情,也不仅仅是一个小女孩的一时冲动。

  他一直忘不掉丹冰跳《天鹅之死》在收场动作前那最后的一望,无限的深情,无限的美。

  她好像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她的心事,并不像她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年轻。

  那些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是什么呢?栀子花知道吗?

  就因为团长说了那句“丹冰会听到的”,曲风便向奶奶提出,他要常常来看丹冰,给她弹琴。

  奶奶答应了。

  奶奶的年龄其实和曲风妈妈也差不多,但她的确是位奶奶,她像一位真正的奶奶那样关心着曲风,安慰他的内疚与落寞,给他讲丹冰小时候的故事。她说,丹冰睡后,这屋子实在是太静了。常常,当她对着大镜子打盹,就会恍惚间看到镜中有个小小女孩在练舞。那么小,才六岁,因为孤独而无助,只有不知疲倦地跳着自己才知道的舞步。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丹冰的童年是那样寂寞。这使他想起他自己,也是一个没有父母疼爱的孤儿

  他的血液里,有着四分之一的西班牙血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使他自小养成那样乖戾不羁而又渴望自由的个性。

  同丹冰一样,他的亲人也都在国外,不同的是,他们不给他钱。

  原因很简单——他是个私生子

  他的爷爷在二战时参加美国军队来到上海,诱奸了他奶奶后回到西班牙,留下他奶奶,在人们的白眼和嘲讽中屈辱地生下他的爸爸,所以他的爸爸是个私生子;后来他爸爸同他妈妈相爱,已经谈婚论嫁了,忽然那个西班牙的富爷爷来信找他,提出如果他肯代表他的家族与另一个富翁家族联姻,他就可以得到西班牙国籍和一份不菲的遗产,他一分钟都没有犹豫就投奔了去,连个地址都没留下。那时他妈妈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不可能堕胎,只有恨恨地生下他,却连看一眼也不愿意,就将他送了人。

  现在,他的爷爷奶奶都已经不在了,死在不同的国度,可是他们留下了他,也留下了他的私生子的命运。

  生命可以结束,命运却会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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