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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我是你_西岭雪【完结】(23)

  我一愣,不甘心被他说中,故意打岔:“像你这样测字,我也会,哪,‘唐’边加一‘土’字,是‘池塘’的‘塘’,我是贩咸鱼的;加一‘虫’字,是‘螗蝉’的‘螗’,我是养虫子的;加个‘水’字,是‘溏心’的‘溏’,我是卖鸡蛋的……”

  测字人不高兴了:“小姐,你这不是抬杠吗!我们测字加偏旁是有道理的,讲究‘金、木、水、火、土’,五行八卦,因地制宜,哪有像你这样胡搅的?”

  我耸耸肩,扔下一张钞票赶紧闪开,已经转弯了,测字人忿忿不平的声音犹自远远传来:“小姐,你别不服,我可告诉你,我加王旁时你无故打断我,那就是缺玉,近日是要折财的……”

  尽管不信,阴森森声音仍然令我心惊肉跳。本来还想着小李家在琉璃厂有店面,准备挨家找一找,这下也顾不上了,拐出街口直接走到大马路上来。

  一抬眼,猛地发现马路对面,隔着长长的斑马线,张楚高挺的身影一柄剑一样刺入我眼中。

  又遇上了,在这不经意的时刻!

  开在废墟里的花朵

  隔着人流和车流,我望着对面的张楚,不动。

  他亦不动。完全没有走过来的打算。

  绿灯。让车辆畅通无阻,却让行人止步。

  我在心里无声地重复着一句话:又相遇了!

  世上有多少人,北京有多少路,没有人可以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为什么两个人却能一而再地偶遇?

  这样千千万万分之一的机会,同他遇上一次又一次。通常这样的相遇,不是缘就是劫,都逃不过的。

  可是他偏偏还是要逃,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隔着斑马线,我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跨过来。如果,如果到了下一分钟,他还是不过来,我,我就要过去了。

  我咬住嘴唇,决定不理会什么道德与规范,也不顾忌所谓的自尊与矜持,让骄傲见鬼去吧,我只知道,我想走近他,同他并肩而立,上长城,泡茶馆,谈曹雪芹,看梅兰芳。只要同他在一起,做什么都行,可以去天涯海角,就是在荒山孤岛也不寂寞。

  红灯亮起来,车流停下来,我像一支小火箭一样冲过去,冲过去,冲过马路对面。

  马路的对面,没有他!

  他走了!

  他,走,了。

  他不肯等我,红灯亮了,他走了,他不肯等我。

  我们之间,没有缘,也没有劫,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厢情愿的独自挣扎与奔跑。

  精卫穷尽一生也填不平海,夸父至死也没有追上太阳。

  一厢情愿。

  异样的寂寞,蚀一样咬啮自己的心,碎片也不剩下,天地皆空。

  我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心在刹那间被洗劫得一片空荡,我一无所有了,我的感情,骄傲,希望,与执著,在红灯亮起的一刻彻底消灭,不剩下一丝一毫。

  路那么长,人那么多,车那么挤,红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我还拥有什么?

  流不完的泪,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泪?

  我走。

  长长的街道,曲里拐弯,不知道拐向哪里。下一个街口,有爱我的人在等我吗?

  经过很多很多很多的人,但不是他,再不是他。

  我的心一片空白。空白如夜晚说过“再见”之后的电视屏。

  半塌的四合院门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

  我停住,蓦然惊醒,就是这里,这就是他的家哦,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它还没有拆掉吗?它在这里,是要等我吗?要等我将童年的感情与它一起埋葬。

  一切都是注定的,是吗?

  我推开门走进去,心里苦得流不出泪来。

  这已经是一座死去的房子,上次我来的时候,还仅仅看到零乱,可是这一次,满眼只剩下陈旧与颓败。老树已经不等人家来伐就自动枯死了,废家俱上落满了灰,并不足以遮去它们的本色,可是看在眼里,总觉得已经入土,或者,刚刚出土。到处都是杂草,却并不茂盛,就好像草也预知死亡,而懒得费力气出生一样。枯树叶和碎纸屑以及破塑料袋挂在树上招摇,像幡,为屋子招魂。

  我在树下坐下来,不思不想,房子死了,我的心也即将死去。如果就这样沉默地守着房子化土化灰,也许对于我反而是最好的归宿和解脱。

  从十七年前的雪灯笼想起,到分别,到重逢,到思念与现实合二为一,到所有的希望与渴念摧毁,不,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从头来一次,我还是会那样选择,还是会一样地爱上他,卑微而委屈地爱上他。怎能不爱呢?如果一切从头来过,还是会走到今天。无可躲避。

  然而,如果一切不是我的错,又该是谁错?是天吗?老天何其欺我!

  远远地,是谁在唱?

  “若说没奇缘,如何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怎么肯就此心事成虚,怎么肯让寻找落空,让重逢是错,让未来化零?怎么肯?

  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院门“呀”一声推开了。我举起沉重的眼睑望过去,看到萧瑟中的张楚。

  心剧烈地刺痛起来,血液在身体内奔腾,四肢却被禁锢了一样不能动弹。

  是张楚!张楚!张楚!张楚!

  心在狂呼,可是发不出声音;热烈的注视穿透了夜幕迎向他,他一张脸也迅速地褪了色,白纸一样。

  什么都不必说了,这一刻,我知道他的心同我一样,也在被分别折磨着,也在为重逢惊喜着,也在为未来痛苦着,哦,张楚!张楚!

  “房子的拆迁因故拖期了……我路过这里,便想进来看看。”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哑哑的,都不像真的。他自己也觉到了那份怪异,好像言不由衷的说话在此时此地全不和谐似的,说了也等同于没说。

  于是他不再说话,却在我的对面倚着四脚朝天的破烂炕柜站住了,不语,也不动,就那样沉沉地望着我,望着我。

  我们的眼睛,在空中交织碰撞,撞成永恒。

  黄昏对着我们包围过来,无声无息地拂落,沉重而完整,无远弗届,是安慰,也是催促。游动的夜色像一袭湿衣,挟裹着我的情感,飘出来,飘出来,再也无法自已。

  良久,我在夜色的遮蔽下轻轻说:“我喜欢你。”

  夜色载着我的爱的表白勇敢地悄悄地飞向他,飞向一片寂静。

  我的泪落下来,那句话仿佛是对我自己说的,或者,它们只是从我心上到舌尖打了个转儿,根本没有真正说出口。

  如果它们不能得到回应,我也总算是说出来了,沉默了十七年的情怀,终于在今夜开启,像一朵月夜的幽昙花,虽然只开一瞬,却曾艳丽芳华。

  然而,也正因为我终于将心事说出,也就再没有理由赖在他的身边了吧,连佯狂的资格也放弃,自尊和矜持都消灭,我只有离开,只有离开。

  可是,就在这时,石破天惊地,我听到了历史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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