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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鬼情未了_商洛【完结】(13)

  他看着我,一言不发。看着我在长长的野草上揩干净满是血的手指,什么都不说。我望向他,看他一脸迷茫,说:“你忘了,我不是人。”

  离宫里,森严得如同长安城冷寂的大明宫。富丽堂皇却毫无生气。我跪在地上,地上平整得铺上了毯子,我看着那些花纹,默默听着宦官读完了旨喻,然后默然的接旨。那一缎黄绫,就这么主宰着我的命运。我的身前并排站着三个太监,托着三个金盘,一匹白绢,一盅鸠毒,一把利剑。“谢皇上赐死,谢皇上赐奴婢选择的机会。”我站起身,在三个太监面前默然的走过,最终停留在那只金樽前,端了起来,望着里面猩红的液体,印上唇,然后一饮而尽。鸠毒犹如万千枝麦芒,刺激着我的肌体,吞噬着我的内脏,我卧倒在地,七窍里流出血来,我渐渐看不到人影,也听不见声音,最后的印象又是一旨圣喻:“厚葬侍花女伶银月……”

  那些日子里,我飘在我的身体之上,看他们入殓,出殡。来到北邙山上,把棺材抬进了那间墓室,我跟着那些人进去,听见他们的嘀咕:“一个花伶,何必费那么大的工夫,还有那么多的陪葬……”吱吱的声音,是他们把盖子抬了上去,那么沉的楠木,三个人费了不小工夫啊。那一刻,我决定了,回到我的躯体里去,就算永世不在重生,也无所谓了,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怎样,我都是行尸走肉而已。

  回去的时候,东方已经吐白。灿金的云霓下淡淡的映出来太阳的影子。一路上他走得极快,似乎是要极力摆脱这座坟茔密布的山冈。我也便只跟在他后头,同样一言不发,

  方一踏上街道,便看见了满街的秽物。斜倒的旗杆,不知道从哪家鸡舍里拖出来的稻草铺得满街道都是。他稍稍有些放慢了脚步,却没有停下来留时间去动容。生死一挥间,在这样风雨如晦的乱世里,或许他真是看得多了,就要麻木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有那么多的人逃离故土,远走江南,去忘却一段不甚光彩的历史。

  到了街道尽头的姚家,朱门高槛,如今却连个应门的五尺之僮都没有。恐怕整座府第只有后院的几株牡丹微微的透出些生气来。到了中堂,我抬头看那块匾,那个附庸风雅的皇帝,而今又是怎样看待这花开折枝的呢?

  “啊……”

  我听见后院的一阵怒吼,冲了过去看,见姚允正抱柱怒吼着,本以血迹斑斑的拳头一下一下砸在朱漆的柱子上,淡青的血脉凸了出来,像是要爆裂一样。我看见他身后的花,一株一株全都败落了,枯槁的枝条,垂着薰黄的朵儿,一夜间它们居然凋零至此。

  “金狗……金狗,一定是那些金狗!”

  他大喊道,一下子把大片的盆子一同掀了翻,劈里啪啦的一阵破碎声,盆子里的泥也一并散了开来,裹住牵牵绕绕的须根。他一下子又定了下来,随后懵懂的支吾,“怎么会……怎么会……”复又将那些没有破碎的瓷盆都给拾好,还在喃喃自语。

  半晌,又看向我,说:“怎么会是这样?一定是那些金狗!”

  “不,”我说,声音不大不小,却使得他狠狠的震住了,疑心的看着我,不可质否,“你说什么?”

  于是我再说了一遍,很清楚的告诉他:“不是那些金人,是它们自己。”

  “什么意思?”他松开手,像受了很大的打击,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你不知道,载延年的时候,一夜间,它们就凋零成了什么样子。”我说。

  “什么载延年?”他问我。

  “大周载延年。”我说,“你忘了它们的品性?”我一字一句的回答,伸手去牵那些羁羁绊绊的枝条,轻轻一碰,那些枯朵便掉落了。死亡是如此的容易,没有了心或者是心不在躯壳里,生与死其实是一样的。

  他终于平静了下来,盯着我手里的干花,忽然低低的唤一声:“银月。”

  春犹在,花却败。

  牡丹花开二十日,而今却只开了五日不到,便是一朵一朵的凋谢了。正又是应了那句老话:连城易脆,绝艳易凋。

  我去驿桥边送他,默默的,在夜色中等着南方来的客船。

  “从洛水下大运河,就能到临安了。”他说,折了一枝芦苇在手里圈着,心不在焉。

  “那是好。”我望着黑夜下白茫茫的芦花荡,风吹得他们哧啦哧啦的作响,复又勾起我四百年的回忆。那时也是这么的,在洛水旁的芦花荡里,与花为伴,却没想到绝望的到来是如此迅速。

  “银月——”他唤我一声,悠忽不定的眼神瞟向我,“你往后想怎样?”

  我是浅浅一笑,往后?我确实是没有考虑过,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沉浸在回忆里的,未来还是个空白。

  我刚想回答,然而,船靠岸了。

  指了指他背后的客船,我对他说:“喏,催你呢。”

  他回头看了一下,乌黑的蓬船,隐蔽得很好,不会被金兵发现。

  他向着我,再看了一眼,后又说了声:“保重。”便登上了船。

  哗啦一声水响,船夫支起了橹,船离了岸。看他负手站在船头,神色凝重,我又匆匆叫一声:“姚允——”他让船夫停了下来,站在矮舷旁,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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