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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眼睛的女人_李碧华【完结】(13)

  那些蛋挞很厚实,颜色比较沉重,黄色中带点青。因为有姜汁,所有微辣,味道很独特。灵感一定来自姜汁撞奶。——但,蛋挞皮仍是非常糟糕的批皮,厚厚一兜来盛载蛋汁,似一个碗多过一个挞。

  我想:「究竟在那里可以找到真真正正美味的可靠的酥皮蛋挞?」

  传呼机响了。导演留言那个巧克力广告已落实:后天早上八点通告。嘱我别忘了给一双手“打水晶蜡”。好好维修保养。

  我并非天生丽质的模特儿,身材亦不是呼之欲出的一类,蛋,我是全岗五名“卖手的人”中一位。有些商品需要成熟的手,如婴儿尿片洗洁精;有些需要华丽的手,如钻戒名表;有些需要文艺的手,如钢琴金笔;有些需要带感情的手……——作为“幕后黑手”的“幕前白手”,完全无心插柳。

  我的一双手白净修长,指节均匀,这是天赋。但我很少做家务拿重物。母亲在时当然用不着,后来,也是姐姐负责,我可以专心念书。——我明白自己一双美手,其实是家人的温情礼物。

  本来在广告公司会计部工作,现代人多用电脑少写字,新一代的手,已经再也生不出厚茧来。完全没有从前文化人的“情意结”。

  父亲的右手,却因大半生都在写字,所有连食指和中指也有“枕头”。是他生命的指环,终生摆脱不了。

  文化人喜欢买份报纸上茶楼品茗,或到茶餐厅饮下午茶。父亲是个编辑,常带我们姐妹去。当同作者聊天时,我便喝丝袜奶茶吃蛋挞。

  自小就爱上蛋挞。

  一流的蛋挞,厨房是一弄好便把整个铁盘捧出来,铁盘经了岁月,早已烘得乌黑。通常蛋挞出炉有定时,最早的大概是七时三十分就有了,错过一轮,得等第二轮第三轮,总是隔得好久,望眼欲穿。——有时不知如何,上午卖光了,要下午再来。

  但一个个圆满的蛋挞,时值得依依守候的。

  它们在铁盘上,排列得整整齐齐,争相发放浓浓的蛋香、奶香、饼香……

  一流中的一流哪,应是酥皮的。油面团和水麦团均匀覆叠,烘香厚一层一层又一层的薄衣,承托那颤抖的、胀胖的、饱满的、活活地晃荡,但又永远险险不敢泄漏的黄油蛋汁,凝成微凸的小丘。每一摇动,就像呼吸,令人忍不住张嘴就咬……

  蛋挞是不能一口全吃的。

  先咬一口,滚烫得令嘴唇受惊,但舍不得吞。

  含在嘴里,暖热儿踏实,慢慢吃。此事酥皮会有残屑,顺势洒下,一身都是。又薄又脆,沾衣也不管。再咬第二口……

  直至连略带焦黄但又香脆无比的底层亦一并干掉,马上开始另一个。

  ——通常,第二个没第一个好吃。

  ……

  「婉青,再来一个——」

  「OK.没问题。」

  镜头只拍我的手。拈起一颗金黄色装的巧克力,打开它,黑褐色的身体中间有个血红的心。手要“表达”十分感动,有点抖,有点喜悦,然后全盘投降。

  化妆师过来给手补粉。然后取笑:「咦,稍为用力点,粉抖抖到地上去。」

  一直对我有微妙好感的导演说:「CLOSE UP手的“表情”时收一些。但又不要太定。太定就很木。你不必忍着呼吸。」

  纤纤玉手又再培养情绪开工。

  每小时公价千多元的“卖手费”,当然比父亲弯腰蹙眉笔耕拼版……,来得轻松。父亲除了卖手,还卖脑。

  一个好的脑,也像一个蛋挞。……

  收工了。

  灯一下子灭掉。公司有半箱巧克力,各人分一些当零食。我不爱导演递来的巧克力。甜品的首选决非巧克力。

  记得去年回归日子越来越近,电视和报刊上都有彭定康这末代港督的回顾。随便打开一份,都见胖子在香港作亲民访问时,当街饮凉茶、吃“菠萝油”、大口享受新鲜出炉的蛋挞。馋的很。

  肥彭政绩也许引起各界争议,意见分歧,但他吃蛋挞时样子很亲切。古时的皇帝,每顿饭都命人“嘴膳”,以防被下毒。——但谁会舍得在一个香喷喷的热蛋挞中下毒?不是辜负了人,时辜负了凡尘的丰足自由与温饱,破坏了一切生活秩序。

  蛋挞不贵,好的太少。而且人们在吃不到之前,不珍重它。

  六七年暴动时我还没出生,所以回忆中没有左派土制炸弹“菠萝”。父亲从来没发达。我觉得香浓醉人的丝袜奶茶和蛋挞已经时盛世。——很讽刺,父亲的名字是“欧阳贵”,人家常乌黑他是前税务局长“欧阳富”的兄弟。年年总有不少打工仔在纳税之时对税局恨之入骨,欧阳富时惨遭诅咒的代号。每到税关,同事便拿我开玩笑:「请你爸爸的兄弟不要心狠手辣,追到我们走头无路!」

  我笑:「有得纳税比没得纳税好,交很多很多的税,时我毕生宏愿。」

  但,我没这“资格”,父亲不曾大富大贵,也没这“资格”。税务局长换了新人黄河生。而父亲也不在了。后来,当教员的姐姐结婚了。不久,生了一个男孩。……

  但觉过去相依的人相依的日子,也成为“末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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