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吃眼睛的女人_李碧华【完结】(3)

  他手势熟练,依循肌理,轻重有度。看不出粗莽的大男人可以如此节制,完全时长期处理肉类的心得。

  「怎么也想不到他时卖卤水鹅的。」妈妈回忆到:「大家都不相识,你毕竟非礼我老半天!」

  他笑:

  「我时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过时我手上一只鹅。」

  她大了他十几下。也许有三十下。自己的手疼了,他也没发应。

  她说:

  「谁都不嫁。只爱谢养。」

  外婆像天下所有的慈母一样,看得远,想得多。她不很赞成。只是没有办法,米已成炊。

  大概时怀了我以后,便跟了他。

  跟他,时她的主。失去他,自力更生,也是她的主意。——由此可见,我妈妈是个不平凡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遇上命中克星,泥足深陷,无力自拔,她的故事当不止于此。

  只是她吃过他的卤水鹅一次,以后,一生,都得吃她的卤水鹅了。我也是。

  爸爸是潮州人,大男人主义,他结交什么人,同谁来往,都不跟女人商议。但夫妻恩爱。后来,我知他练功夫,习神打——据说是一种请了神灵附身,便可护体,刀枪不入的武术。……还有些什么呢?我却不知道了。

  我们住在店子附近的旧楼,三楼连天台。这种老房子是木楼梯的,灯很暗,但胜在地方大,楼底高。又方便下楼做生意。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

  天台是爸爸的秘密。

  因为他的练功房便是天台搭建的小房间。练功夫很吵,常吆喝,所以有隔音设备。每当他举重,或做大动作,便出来天台;如果习神打,便关上门拜神念咒。——他的层次有多高,有多神,我们女人一点都补清楚。

  只知他有一次为了保持功力,甚至增强,每十天半个月,都「请师公上身」练刀。

  有一次,我听见他骂妈妈,语气从未如此愤怒:

  「我叫了你不要随便进去!」

  「练功房好脏,又有汗臭味,我同你清洁洗地吧。」妈反驳。

  「我自己会打理。女人不要胡来!」

  他暴喝:

  「你听着,没问准我不能乱动,尤其是师公神坛,——万一你身体不干净,月经来时,就坏事了。」

  又道:

  「还毒过黑狗血!」听来煞气多大,多诡秘。

  而且,原来阳刚的爸爸,也有忌讳。

  从此妈妈不再过问他的“嗜好”。

  我们店子请了两个人。但妈妈也得亲力亲为,她也清洁、洗刷、搬桌椅、下厨、招呼……,总之老板娘是打杂。什么都来,都摸熟门径,连巨大的鹅都得斩得头头是道,肢解十分成功。到了最后,爸爸是少不了她的助力,这也是女人的“心计”吧。不知道谁吃定谁了。

  不过工人都在月底支薪水,他们付出劳力,换取工资,这是合情合理的 。只有我妈:

  「我有什么好处?——我的薪水只是一个男人。」

  她又白他一眼?

  「晚上还得伴睡。」

  我妈以为她终生便是活在“潮州巷”,当上群鹅之首。

  爸爸忽地有了一个女婴,没有“经验”,十分新鲜,把我当洋娃娃。或另一个小妈妈。

  他用粗壮的手抱我,亲我,用胡子来刺我。洗澡时又爱搔我痒,水溅得一屋都是。——到我稍大,三岁时,妈妈不准它帮我洗澡。

  他涎着脸:

  「怕什么?女儿根本时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只是“自摸”。」

  妈妈用洗澡水泼他。我加入战圈。

  有时他喝了酒,有酒气,用一张臭嘴来烘我。长大后,我也能喝一点,不易醉,一定是儿时他的熏陶。想不到三岁稚童的记忆那么深沉。

  虽然有了我,我知道爸爸还是想要一个儿子。潮州人家重男轻女。不过他待我,算是“爱屋及乌”吧。

  他俩都要做生意,便托邻居一个念六年级的姐姐周静仪每天随便带我上学放学。回家后我会自动做好功课才到店子去。

  我明白念书好。

  如果我一直读上去,我跳出大油大酱烘炉猛火的巷子机会就大些了。——即使我崇拜爸爸,可我不愿做另一个妈妈。尤其是见过外面知识和科技的世界。今天我回想自己的宏愿,没有后悔。

  因为,爸爸亦非一个好丈夫。

  每当妈妈念到他之狂妄、变心,把心思力气花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时,她恼之入骨,必须饱餐一顿,狠狠地啃肉吮髓,以消心头之恨。“吃”,才是最好的治疗。另一方面,她一意栽培我成才,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

  我念书的成绩中上。

  我是在没有爸爸,而妈妈又豁出去展开本事把孩子带大的情况下,考上了大学,修工商管理系。

  在大学时我住宿舍,毕业后在外头租住一个房间,方便上下班。渐渐,我已经不能适应旧楼的生涯,——还有那长期丢空发出怪味的无声无息的天台练功房,我已有很多年没上过天台去。

  爸爸没跑掉之前,我也不敢上去,后来,当然更没意思。

  不过,我仍在每个星期六或日回家吃饭。有时同妈妈在家吃,有时在新开的店里。我们仍然享受美味的,令人齿颊留香的卤水鹅。——吃一生也不会厌!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