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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眼睛的女人_李碧华【完结】(7)

  他像一只仍穿着上衣的兽……

  **应该像动物:——没有道德、礼节、退让可言。

  把外衣扔到地面、挂到衣架,男女都是一样的。甚至毋须把衣服全脱掉,情欲

  是“下等”的比较快乐。肉,往往带血的最好吃!

  ——这是上一代给我的教化?抑或他们把我带坏了?

  我带坏了一个上等人。

  ……

  是的,日子如此过去。

  一天,我又接到一个电话。

  我问:「小姐贵姓?那间公司?又什么事可以留话——」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平淡而有礼貌地说:「唐先生在开会。他不听任何

  电话。」

  「岂有此理,什么意思?我会叫他把你辞掉。」

  「他早把我辞掉了。」我微笑,发出一下轻悄的声音:「我下个月是唐太。」

  ——我仍然帮他接电话。当一个权威的通传,过滤一切。大势已去了。

  我不知你是谁!

  我已经不需要知道了杨——小——姐。

  结婚前两天。

  妈妈要送我特别的嫁妆。

  我说:「都是新派人,还办什么“嫁妆”?」

  她非要送我一小桶四十七岁的卤汁。

  「这是家传之宝,祖父传给你爸爸三十念,我也经营了十七年。」

  「妈,」我声音带着感动:「我不要。想吃自己会回来吃。同他一齐来。」

  我不肯带过去。

  虽然爸爸走了,可我不是。我不会走,我会伴她一生。

  「你拿着。做好东西给男人吃。——它给你撑腰。」

  「我不要——」

  她急了:「你一定得要——你爸爸在里头。」

  我安慰她?

  「我明白,这桶卤汁一直没有变过,没有换过。有他的心血,也有你的心血。」

  「不,」她正色地。一字一顿:「你爸爸——在——里——头!」

  我望定她。

  她的心事从来没写在脸上。她那么坚决,不准我违背,莫非她要告诉我一些什

  么?

  「月明,记得有一年,我同爸爸吵得很厉害吗?」

  是的,那一年。

  我正在写PENMANSHIP,串英文生字,预备明天默书。我见妈妈把一封信扔到爸

  爸脸上。

  我们对他“包二奶”的丑事都知道了,早一阵,妈妈查她的回乡证,又发觉他

  常自银行提款,基于女人的敏感,确实是“开二厂”。

  妈妈也曾哭过闹过,他一时也收敛些。但不就又按捺不住,反去得更勤。每次

  都提回来十几只鹅作幌子。

  妈妈没同他撕破脸皮,直至偷偷搜出这封“情书”。

  说是“情书”,实在是“求情书”。——那个女人,唤黄凤兰。她在汕头,原

  来生了一个男孩,建邦,已有一岁。

  后来我看到那封信,委婉写着:「谢养哥,建邦已有一岁大,在这里住不下去。

  求你早日帮我们搞好单程证,母子有个投靠。不求名分,只给我们一个房间,养大

  邦邦,养哥你一向要男孩,现已有香灯继后,一个已够。儿子不能长久受邻里取笑。

  我又听说香港读书好些,有英文学……」

  爸爸不答。

  妈妈气得双目通红,声音颤抖:「你要把狐狸精带来香港吗?住到我们家吗?

  分给她半张床吗?」

  她用所有的力气拧起所有物件往他身上砸:「这个贱人甘心做小的,我会由她

  做吗?你心中还有没有我们母女?——由我在一天她也没资格,这贱人——」

  「不要吵了!」爸爸咆哮:「你吵什么?你有资格吗?你也没有注册!」

  妈妈大吃一惊。

  如一盘冰水把她凝成雪人。

  她完全没有想过,基本上,她也没有名分,没有婚书,没有保障。她同其他女

  人一样,求得一间房,半张床,如此而已。

  ——她没有心理准备,自己的下场好不过黄凤兰。而我,我比一岁的谢建邦还

  次一级,因为他是“香灯”。

  虽然我才七岁,也晓得发抖。我没见过大人吵得那么凶。遍体生寒。

  妈妈忽然冲进厨房,用火水淋满一身。她要自焚。正想点火柴——我大哭大叫。

  爸爸连忙把她抱出来,用水泼向她,冲个干净。他说:「算了算了,我不要她了!」

  那晚事情闹得大,不消一天,所有街坊都自“潮州巷”中把这悲剧传扬开去,

  几乎整个上环都知道。

  我们以为他断了。他如常打牌、饮酒、开铺、游冬泳、买鹅、添卤、练功、神

  打……

  他如常上大陆看他的妻儿。

  刺鼻的火水味道几天不散。——但后来也散了。

  妈妈遭遇到前所未有茫无头绪的威胁。

  她不但瘦了,也干了。

  但她如常存操作,有一天过一天。每次她把卤汁中的渣滓和旧材料捞起,狠狠

  扔掉,那神情,就像把那个女人扔掉一样。——可是,她连那个女人长相如何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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