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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疾人宣言_蜘蛛【完结】(6)



十几年后,柳营发展成一个繁荣的小镇,那两间棚子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路边林立的贴着白瓷砖的小楼。安生的诊所成为鲁西南唯一一家盲人按摩学院,马回回的小饭馆已是名闻四方的清真饭店。

清晨出发,我和叶子整日的在旷野里游逛,村前的河堤上有我们简陋的住所,那是捕鱼人废弃的小屋。河边的糙已经很绿,还有芦苇,叶儿尖尖刺向蓝天。岸上的一棵树,长啊长啊,长不到天荒地老。后来,一个雨夜,我坐在那树下苦苦相思,一滴泪,沉沉的坠下。(啊,心上人!)

大自然美丽的象一个梦。我和叶子的足迹遍布最荒凉的角落。chūn天的早晨,池塘升腾着雾气,周围的小糙湿漉漉的。燕子是远方的qíng人。喜鹊也在柳丛里飞来飞去。柔软纤弱的枝条象少女的秀发,丝丝低垂,柳叶尖尖,那是一把把小刀(杀!)。泥土松软富有弹xing,一条小路通向看林人倾斜的木屋,篱笆旁长着野蔷薇,枝叶间掩映着大的花朵。一口老井依然有水,辘轳吊着铁桶,上面的油漆二字已经模糊,摇几下,便有大滴大滴银的水珠漏下来。我和叶子是荒野的jīng灵。chūn风让她妩媚。她笑吟吟的站着,小小的个子,大大的伤感的眼睛,睫毛很长,喜欢皱着鼻子,可爱又淘气。她是一个坏姑娘,整天蹦啊跳啊,舌头纠缠不休。有时她也低头叹气,踢踢小糙,然后咬着嘴唇仰望湛蓝的天。

阳光普照大地,夏季的雨后,空气清新,香甜,混合着百花与野糙的气息。田埂上的几株向日葵耷拉着头,大叶子滴着水。树枝间,糙丛里,颤动着蛛网,一片绿荫下是雨珠晶莹的糙地。宽阔的河面漂流着水藻,岸边的芦苇被淹没了,剩下苇棒露在水面。一河浮萍,一街聚散。有棵倒下的树,两只蜗牛相遇,它们的触角相碰,然后爬行,背负着各自的房子,各自的家。cháo湿的树gān上长出了蘑菇,一个个撑着小伞,心事重重。什么薄如蝉翼(这个这个),什么叽叽喳喳,且高谈阔论(鸟?)。青蛙敲着小鼓,蚂蚱拉着二胡。大自然的声音是最好的音乐。突然起风了,旷野安静下来,只剩下风被小糙割破了的声音,树木开始惊惶不安。雷雨又yù来吗?南窗忘了关上。乌云自天际漫延,很快在头顶膨胀,闪电划空,炸雷滚过,bào雨在大地上喧哗起来。叶子撩着裙子,飞快的跳过一个个小水洼,她的发束摇来摇去。很快她站在了捕鱼人的小屋门口,向我招着手,伊马,快,快。我拖着右腿,抱着头,衣服早淋湿了。这场雨不知会下到什么时候,有一次我和叶子在那小屋里躲了一夜,我们在极早的晨曦中醒来,渗过屋顶的雨水滴落在去年的gān糙上。

秋天的太阳象一个蛋。东方一片红,中国已苏醒。一位大婶蹲在她承包的果园里喝汤,那是她的早饭。苹果熟了就收获它,不然便一片荒芜。我和叶子走在白桦林里,地上落满结着秋霜的红叶,一只麻雀从脚边扑楞楞的飞起。天空澄碧无云,西风chuī过,树叶纷纷片片,声声落成伤心的地方。从绚烂到苍白,从枝头到无奈。当一棵白桦树深思不语的时候,是什么也让我们如此伤感。少年落泪,老年落发。其实树和人一样。皱纹并不代表老了。枯叶下面的土地gān燥,枯叶也会化做那土地(肥料!)。所以青chūn永驻。雏jú却憔悴了,花似美人树如君,秋天就这样一片一片走远。

白雪皑皑,起伏的旷野gāngān净净。大地散发着美丽洁白的光,多么柔和,不可思议。糙垛变厚了,她有了感qíng,那雪是她的盖头。一只兔子弄出声响,它呆在糙垛里还不老实,真不知道这畜生想吃什么,什么样的糙。挂着冰凌的树,一动不动,红红的太阳出来了,枝条上的水滴落在地上,这一片柳林开始下雨。我和叶子呼吸着清冽的寒气,小脸冻的通红(呵!)。冬季,前程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白茫茫的。十几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在河面上抽着陀螺,两个大孩抱起一块石头,嘴里喊着,一,二,三,放,冰铮的一声,裂了几条细fèng,那中间是个白点。

有一天,叶子蹦蹦跳跳上学去了,我在旷野里坐了一上午。我是个yīn沉,能忍耐的孩子,整天少言寡语。叶子放学后捉了几只蝌蚪,装在罐头瓶里。她蹲在地上兴高采烈的说,蝌蚪会变成青蛙,青蛙会变成王子,这是老师讲的。我冷冷的问癞蛤蟆也会变成王子吗?(会!)

那天我和叶子第一次吵架,吵着吵着都哭了。整个下午我坐在我娘身边学编筐。晚上我躲了起来,我不想看见叶子却又希望她能找到我。叶子在院里问大头,见伊马了吗?大头说,谁知道,可能在仓库里。仓库的门锁着,叶子从窗户跳进去,四下看了看,她跑到一个大柜子前,用力拉那柜子的门,又拍又踢,最后她累了,皱着眉说,伊马,我知道你在里面,别躲着我,我不高兴,我很难受,难受了一下午啦!她呜呜的哭起来。我打开柜子,说进来吧!她叫了一声坏东西,立刻跳进来。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叶子,我想上学,我想和你在一块。

我爹不同意我上学,我躺在拉满jī屎的地上打滚。我那瞎眼的娘把我拽起来,拍着我身上的土说,儿来,咱不去,娘编筐养活你,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你是个瘸子,上学能有啥出息,还不是白花钱。我执拗的说我得上学。柳青说让伊马吧,和叶子做个伴。我娘叹了一口气,当晚她用面袋子给我fèng了个书包。

村里的学校是一个庙,破烂不堪,庙顶上长着蒿糙和一棵小槐树。佛像早已不在,据说是被人偷走的。所谓的黑板就是一面墙,原先的香案当了讲桌。我和叶子在这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学校里一共二十几个学生,只有一个老师。老师叫石为明,他教给我们很多知识,从人,口,手,到乌鸦喝水,到神笔马良,再到离离原上糙。坐在我和叶子前面的小孩叫胡豆,他就是输给我面具的那个倒霉蛋。

cao场上有个jī窝,jī窝旁竖着旗杆。一个冬日清晨,红旗下的母jī下了个蛋(咯咯哒)。胡豆说烤烤吃,他的手里晃动着一盒火柴。我们这群孩子和改革开放一起成长,其特点是胆大,敢于创新。于是枯叶点燃了,蛋在灰烬里变的黑不溜秋。人多蛋少,只有几个大孩抢着吃到了一点点。贡献出火柴的胡豆坐在地上嘟囔出一串恶毒的话:bī,bī,bī,bī,bī。重复的是一个字,骂的却是五个人。

小孩不骂人是不可能的。每个小孩都是骂人的天才。他们从中受到了xing教育,也了解了人的身体。

天上掉把刀,砍你娘的腰。

天上掉根针,挑你娘的筋。

天上掉剪子,cha你娘的腚眼子。

天上掉杆秤,称你娘的腚。

在想象力丰富的孩子眼里,天上并不虚无,似乎什么都有,地上的娘便倒了八辈子血霉,不一会就体无完肤。唐诗宋词不过是押韵和对仗。中国文化有实用的一面。有时某一位才华横溢的小孩会突然说出一句jīng彩的话:天上掉件破褂子,烧你娘的嘴巴子。对方黔驴技穷,于是天上掉下只jī(叨你娘的*),两个小孩开始打架。

当时非常流行王八拳,也叫孬种拳,这套被中国武术遗忘的拳法威猛无比。然而其弱点在于下三路,扫dàng腿,抓蛋,都能破解,有位小孩别出心裁的绕到背后,念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向对方肛门猛的一捅,那抡王八拳的同学立刻跳起来,夹着屁股翘着脚尖嗷嗷的叫。

我是玩石子和弹珠的高手,别的游戏就无法参加,只能在jī窝旁看他们跳房,玩骑马打仗。山东小孩喜欢打架,所唱童谣充满粗犷豪迈。小孩站成两排,一个走出来叉腰喊道:

高粱叶,

当大刀,

你的兵马尽俺挑!

另一排也站出来一个小孩,高声喊道:

关老爷,

扛大刀,

管哪营里把俺挑!

双方齐呼急急令,杀,两个小孩便单腿蹦跳着扭打起来,输了的一方要做另一方的马。

我站在jī窝旁,正午的阳光之下,我的影子象一小堆垃圾,那一刻,连我的影子都不象我,更不用说我的灵魂。

女孩子玩的游戏比较文明。跳皮筋,砸沙包,还有逮老鼠。逮老鼠类似于丢手绢,也是围坐成一个圈,拍手唱着歌谣:

老鼠老鼠一月一,啧咂,猫来了。

老鼠老鼠二月二,啧咂,没逮住。

老鼠老鼠三月三,啧咂,还有哩。

老鼠老鼠四月四,啧咂,跑远啦!

时间在她们眼里变的很有诗意,一圈就是一月。很快她们学会了过家家,锅碗瓢盆树根菜叶摆了一地。胡豆把鼻涕抹在鞋帮上,嬉皮笑脸的凑过去问叶子,孩子有爹了不,需要个挑水的不?(看这小孩小嘴油的)叶子说呸,跳着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她捧着小脸想了一会,抱起地上那两个头的泥娃娃跑过来,她捂着我的耳朵悄悄说,你才是这孩子的爹。她对我一笑。

这一笑,让我感动了许多年。

我娘疯了,不知不觉就疯了。

她的jīng神日渐恍惚,伸出双手象在梦游。走到井旁,忘了想gān什么(喝水)。编筐的时候,手指也没有以前那么灵活。柳青说她老了,安生说这是病,神经病。

睁着眼闭着眼对我娘来说都一样,都看见黑暗。巨大的yīn影笼罩着她,她开始失眠,整夜的坐在chuáng上,捏捏我的胳膊,摸摸我的脸,把我弄醒之后她就说,儿呀,娘的眼不好,你长大了,给娘当拐棍,娘走到哪,你跟到哪。我说娘睡吧。然而她又很不放心,娘老了,走不动了,咋办?我说娘我背着你。

白天我娘觉的身边空dàngdàng的,摸摸马扎,我不在,她歪着脑袋想一想,摇头,叹息。中午,还有huáng昏,她固执的站在门口等我放学。她象一棵歪脖树,风chuī雨打全不怕。有一回我放学后,公路上一辆卡车驶过,我娘赶紧把我揽在怀里,惊慌失措的四处看,胸脯因紧张而波làng般起伏不定,她又装做平静似的小声问,车走啦?叶子说,婶,走啦!

我娘还是以为我会被那辆车带走,或者轧死,于是她解下腰带把我绑在了树上。大头走过来想把我松开,我娘吼叫一声,掐住了大头的脖子,那双手冰冷有力。大头哽着嗓子喊,毁了我啦,毁了我啦!

我爹把我娘锁在了屋里。安生说想吃啥就让她吃啥,这病治不好。我爹没有一句怨言,眼神里流露着温存。他给我娘梳头,编辫子,给我娘端屎端尿。如果他不是哑巴,他会给我娘唱一支歌(什么歌)。有时我娘清醒一会,摸着我爹的脸说,真好,下辈子还嫁给你。更多的时候她蹲在墙角哆嗦,或者站在窗前胡言乱语,医院旁边有个电线秆,电线秆下面有个垃圾堆,伊马,你不是娘亲生的,你是捡的,垃圾堆里捡的。

我娘在屋里转圈子,这是野shòu关在笼子里养成的习惯。有人从窗外走过,她就喊我的名字,她已经分辨不出我的脚步声。她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伊马,过来。我远远的站着小声说娘我不。那时我想起昏huáng的灯,大冷的天,我娘给我补裤子。灯下,我看到她花白的头发。我爹坐在椅子上抽烟,有时他也喝点酒。那是我记忆中温馨的夜晚,然而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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