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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十二时辰_马伯庸【完结】(148)

  要知道,从突厥láng卫到蚍蜉,从猛火油到阙勒霍多,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计划。近百人的吃喝住行、万全屋、工坊、物料、装备、车马的采买调度、打通各处官府关节的贿赂、打探消息、遮掩破绽的酬劳,可以说,每一个环节的耗费,都是惊人的数字。

  这么昂贵的一个计划,不可能是蚍蜉那伙穷酸的退役老兵能负担得起的。这也是李泌一直认为他们幕后必还有人的理由之一。

  守捉郎和平卢留后院在天宝二年的jiāo割超过一万贯,其中京城用度只有两千贯。换句话说,这本总账上如果有八千贯左右的收支,八成是那位神秘寄粜人的手笔。

  刘骆谷和李泌很快就找到了这一笔账:八千六百贯整,一次付讫,时间是在天宝二载的八月。

  天宝二载九月,朔方留后院第一次传来消息,突厥láng卫有异动。同月靖安司成立,在各衙各署调拨人员。时间上与这一次支付恰好对得上。

  李泌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大殿通传,大概就是在那时候混入靖安司的,各种线索完全都对得上。

  一口镔铁横刀两贯,一件私造弩机八贯,一匹突厥敦马三十九贯。这是当前市面上的行qíng。这八千六百贯勉勉qiángqiáng能支应这个计划的日常开销了。那位寄粜人也许还有其他支出,但应该不会走这里。

  账自后面还附了一些注释文字。刘骆谷说,寄粜人一般不愿意露出真身,一般是和留后院约好jiāo割地点和联络暗号,附在账后。李泌没有说话,低头扫过去,忽然视线在四个字上停住了。

  这是留后院和这位寄粜人每次约定的见面地点:

  “升平药圃。”

  升平坊只有一个药圃,就是东宫药圃。

  李泌默默地合上账本,递还给刘骆谷。刘骆谷惯于察言观色,发现旁边这位气势汹汹的靖安司丞,忽然敛去了一身的锋锐,变得死气沉沉。他关切地追问了一句:“司丞可还要小院做什么?”

  “不需要了。”

  李泌有气无力地回答道,一直以来他所极力回避的猜想,却变成了一个严酷如铁的事实。他的手指在微微抖动,眼神一阵茫然。纵然他深有谋略,可面对这一变局,却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这时,一阵清脆的锣声传来,这是望楼即将有重要的消息传来。李泌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待他看清那旗语时,浑身猛然一颤,如遭雷击。

  “天子无恙!”

  刘骆谷也注意到了这个消息,正要向李泌询问,却愕然发现,对方已经不见了。

  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在留后院响起,李泌以前所未有的高速跑出去,翻身上马,扬鞭就走。附近的旅贲军士兵们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一骑绝尘而去,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没有指示,没有叮嘱,这位靖安司的主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离开了。

  在马背上的李泌抓着缰绳,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只有一个目标——东宫药圃,太子所在的东宫药圃。

  那一声“住手”传来,及时止住了龙武军士兵的she势。如果再晚上半个弹指,恐怕张小敬已经被she成了筛子。

  无论是陈玄礼、永王还是封大伦,都循声望去。他们看到一位额头宽大的官员穿过人群,正朝这边匆匆走来,还走得一瘸一拐。他的衣着都沾满烟灰,一看就知道也是从勤政务本楼幸存下来的。在他身后紧跟着一个戴面纱的美貌女子。

  陈、封和永王同时叫出了他的名字:“元载?”

  不过三个人的语气,略有不同。永王是淡漠,只当他是一个普通臣子;陈玄礼是不屑里带着几丝赞赏,毕竟元载及时通报军qíng,才能让龙武军第一时间进入勤政务本楼;至于封大伦,语气里带着一半亲热、一半喜悦。

  之前幸亏有这家伙施展妙手,封大伦才能成功脱开误绑王韫秀的罪过,并把张小敬bī得走投无路。现在元载突然出现在这里,就能让十拿九稳的局面,再钉上一颗稳稳的钉子。

  虽然不知道为何他会叫停she向张小敬的弩箭,但以这家伙的手段,一定是想到了更好的yīn毒法子吧?封大伦想到这里,满脸笑容地张开双臂,亲热地迎过去。不料元载却抬手让他稍等,封大伦恍然大悟,赶紧退后,不忘朝张小敬那看一眼——那独眼阎罗依然站在原地,束手待毙。

  元载先朝永王、陈玄礼各施一礼,然后面无表qíng地开口道:“本官代表靖安司,前来拘拿灯轮之案的罪魁祸首。”

  这个举动并不出众人意料。张小敬本来就是靖安都尉,他的叛变是个极大的污点,靖安司若不亲自拘拿,面子里子只怕都要掉光。

  不知何时,元载手里多了一副铁铸的镣铐,哗哗地晃动着。他上前几步,把镣铐往对方头上一套,铁链恰好从两边肩膀滑开,缠住手腕。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元载大义凛然地喝道。

  在场众人包括张小敬都是一惊,因为元载的镣铐,居然挂在了封大伦的头上。

  “公辅,你这是gān什么?”封大伦惊道,想要从镣铐链子里挣脱开来。元载冷冷道:“你的yīn谋已经败露,不必再惺惺作态了。”

  “你疯了!罪魁祸首是那个张小敬啊!”封大伦惊怒jiāo加。

  这时陈玄礼忍不住皱眉道:“元载,你这是何意?莫非这个封大伦,是张小敬的同伙?”元载摇摇头:“不,这家伙是蚍蜉的幕后主使,而张小敬是我靖安司的靖安都尉,他从未叛变,只是卧底于蚍蜉之中罢了。”

  “荒唐!”陈玄礼勃然大怒,“他袭击禁军,挟持天子,这都是众目睽睽之下做出的事qíng,当我是瞎子吗?!”他猛地按住剑柄,随时可以掣剑而出,斩杀这个jian人。

  元载的眼底闪过一丝畏惧,可稍现即逝:“这是为了取信于蚍蜉,不得已而为之。”

  “何以为据?!”

  元载笑道:“在下有一位证人,可解陈将军之惑。”

  “谁?他说的话我凭什么相信?”

  “这人的话,您必然是信得过的。”元载转过头去,向永王深深作了一揖,“永王殿下。”

  永王一直歪着脑袋,脸色不太好看。可在元载发问之后,他犹豫再三,终于不太qíng愿地开口对陈玄礼道:“适才在摘星殿里,张小敬假意推本王下去,其实是为了通知元载,砸掉楼内楼。”

  陈玄礼恍然,难怪摘星殿会突然坍塌,难怪永王能在张小敬手里活下来,居然是这么一个原因。

  永王对张小敬抱有很深的仇怨,他既然都这么说,看来此事是真的。想到这里,陈玄礼又看了一眼永王的脸色,心中如明镜一般。若是元载不来,这位亲王恐怕不会主动站出来佐证,只会坐视张小敬身死。

  越是这样,越证明元载所言不虚。

  “那他挟持天子的举动……”陈玄礼又问道。

  元载从容解释:“蚍蜉其时势大,张小敬不得其间,只得从贼跟随,伺机下手。如今天子无恙,岂不正好说明他仍忠于大唐?在下相信,等一下觐见陛下,必可真相大白。”

  他的话,和张小敬刚才的自辩严丝合fèng,不由得别人不信。陈玄礼只得挥一挥手,让士兵们先把弩机放下,避免误伤。

  这时挂着镣铐的封大伦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就算张小敬没叛变,和我有什么关系!”元载缓缓转过脸去,面上挂着冷笑,全不似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亲切。

  “虞部主事张洛,你可认识?”元载忽然问。

  封大伦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这是他的同事,两个人都是虞部主事,只不过张洛没什么手段,地位比他可低多了。所以这次灯会值守,才会推到了他头上。

  元载道:“就在灯楼举灯之前数个时辰,他被莫名其妙挤下拱桥,生死不知。我问过值守的龙武军,那些进入灯楼的工匠,用的竹籍都是你签发的。”

  封大伦一听就急了。虞部主事不多,文书繁重,所以平级主事有时候互相帮忙签发,再平常不过。封大伦敢打赌,如果仔细检查那些进入灯楼的工匠竹籍,几个主事的名字肯定都有,甚至还有虞部员外郎的签注,又不只是他一个。

  可是元载现在说话的方式,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是封大伦杀了张洛,然后给蚍蜉签发竹籍以便其混入灯楼。没等封大伦开口辩解,元载又劈口道:“若无虞部中人配合,贼人怎么会搞出这么大的事来?”这一句反问并无什么实质内容,可众人听来,封大伦俨然成了隐藏官府中的贼人内jian。

  “你这是污蔑我!”

  “你刚才那么卖力指认张小敬是贼人,难道不是要陷害忠良?”元载别有深意地反问了一句。封大伦脱口而出:“我要他死,那是因为……”说到这里,他一下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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