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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十二时辰_马伯庸【完结】(20)

  一个乞头气势汹汹地跑来,想看谁在闹事。他看到张小敬站在那里,像是看到恶鬼一般,张大了嘴巴,一时间连安抚赌徒都忘了。

  “张……张头儿?”

  张小敬不动声色道:“你跑这里来了?”乞头面露愧色,不敢言语。张小敬道:“带我去见你们囊家。”乞头犹豫了一下,却终究没敢说出口。他回身进屋,请示了一下,然后引着他们往后走去。

  乞头、囊家云云,都是见不得光的习语。姚汝能观察此人行走方式,和张小敬颇为相似,估计原本也是公门中人,不知为何沦落至此。

  这一片棚屋连成一片,里面被无数房间与土墙区隔,暗无天日,像是钻隧道迷宫一般。行走其间,隐约还能听到哭泣声和悲鸣,似乎有什么人被囚禁于此。

  姚汝能心中一阵凛然,知道自己已经触及了另外一座长安城。这座长安城见不得光,里面充斥着血腥与贪yù,没有律法,也没有道义,混乱凶残如佛家的修罗之狱,能在这里生存的,都是大jian大恶之人。即便是官府,也不敢轻易深入这一重世界。

  他的喉咙发gān,心跳有些加速,不由得朝前望去,发现前面的张小敬步履稳健,没有任何不适。那个人的背影轮廓模糊不清,似乎和黯淡的背景融为一体。

  这位前不良帅应该没少深入虎xué,没少跟恶势力做斗争。只要跟随着他,一定不会有错。再者说,恶人与捕吏是天然的对头,倘若自己连看一眼这里都胆战心惊,以后怎么与之争斗?想到这里,姚汝能重新鼓起了勇气,攥紧拳头,目光灼灼。

  他忽然有点遗憾,张小敬若不是死囚犯的话,说不定现在是他的上司。这人虽然江湖了一点,可真能学到不少东西。

  他们走了半天,眼前一亮,里面别有dòng天,居然是一处砖石小院。院子不大,颇为整洁,院子正中灶上搁着一把漆黑药壶,弥漫着一股药味。一个裹着猩红大裘的人在灶边盘腿坐着,怀里还抱着一只小huáng猫。

  张小敬道:“葛老,别来无恙。”

  大裘一动,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中传来:“张老弟?我没想到会再见到你。”语气平淡,不是疑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也没想到。”张小敬无意解释。

  “你这一回来,就惊得我的赌铺jī飞狗跳,真是虎死骨立,杀威犹存啊——你来找我,什么事?”老人问。

  大裘往下滑落,姚汝能这才发现,里面裹的是个瘦小gān枯的老人,他皮肤黑若墨炭,一头鬈发,嘴唇扁厚,不是中原人士,赫然是个老昆仑奴!这昆仑奴眼神亮而凶狠,说的一口流利官话,丝毫听不出口音。听对话,两人早就是旧识,不过显然关系不会太好。

  奇怪的是,张小敬在西市和祆教祠里,都粗bào无比,到这儿面对着真正的恶人,反而彬彬有礼。姚汝能已存了拼命的心思,可前面两人谁都没有动手的意思。

  张小敬道:“葛老,你还欠我一个人qíng。”葛老“啧”了一声,拍拍怀里的猫:“欠账还钱,杀人偿命,这是老奴的为人之道。你说吧。”

  张小敬掏出木牌,掷到他面前:“这属于一个叫龙波的guī兹人。我要知道这是哪家颁给他的,都亲近过哪个姑娘,她们如今身在何处。马上就要知道。”

  葛老用枯瘦的手把木牌捏起来,端详了一下,伸手把药壶的盖拈起来,敲敲壶边。一个jīng悍仆人走进院子,葛老吩咐了几句,仆人匆匆离去。

  葛老注视着张小敬:“这不是万年县的案子吧?”张小敬亮出“靖安策平”的腰牌,晃了晃,然后又收了回去。葛老缓缓起身,说我这里不便给官面上的人奉茶,你们自便吧,然后转身进了屋。

  面对姚汝能的疑惑,张小敬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这位葛老本是海外僧祇奴,大约在神龙年间被卖入长安,先在一个姓葛的侍郎家为奴,后来被卖入青楼做仆役。寻常昆仑奴,xingqíng憨厚温顺,头脑不太灵光,唯有葛老是个异数。他能说会道,左右逢源,混得风生水起,很快竟说动主人将其放免,脱了奴籍。

  这些年来他专为三曲青楼略人,倘若有姑娘不服管或跑了,他还管调教抓捕。久而久之,葛老凭着心狠手辣,成了平康里最大的人贩子,隐然成了坊中一霸。棚屋区就是他的天下,所有的姑娘都知道,宁惹相公,莫恼葛老。

  张小敬在万年县时,办过几个略卖良人的诱拐案子。可惜葛老jian猾,从来没失过风,至今还安稳地待在棚屋里。这次来平康里办事,张小敬知道若是跟那些妈妈jiāo涉,必然推三阻四,耗费时辰,不如请葛老出手。

  “这岂不是跟恶人勾结吗?”姚汝能不能理解。

  因为家中几个长辈都死于盗匪之事,姚汝能最见不得这些贼人猖狂。在他看来,只要一照面就该出手击杀,不容任何迟疑。他万万没想到,张小敬身为官府中人,居然跟他们谈起条件来了。

  张小敬道:“鼠有鼠路,蛇有蛇路,恶人有恶人的办法,有些事官府可做不来。”

  “可这棚户区明明就在平康里内,几十个捕吏就能dàng平,官府怎么能容忍一个略人贩子在此逍遥?这明明违背了大唐律令啊!”

  “你自己琢磨吧,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你的第二课。”张小敬回答。

  姚汝能不服气地咬了咬嘴唇,认为这个回答避实就虚。他忽然想到,张小敬在长安城当了九年不良帅的人,身上的隐秘之事只怕山多。葛老说欠他人qíng,难道他们之前就有过勾结?

  这么说来,张小敬的手脚,一定不怎么gān净,说不定正是因为这种事才进了死牢。想到这里,姚汝能不动声色地站远了一步,想起了自己的另外一重职责。

  没过多久,葛老传回了消息。这块木牌是一曲赵团儿家颁的,龙波半年前开始逛这里,一旬来一次,每次都找一个叫瞳儿的姑娘。他虽然出手不阔绰,但也从不拖欠缠资。

  “遛马还是留沐?”张小敬问。这是平康里的行话,遛马谓之携jì外游,留沐谓之留宿过夜。

  “偶尔沐香,遛马的时候多。”

  张小敬眼神闪动。怀远坊距离这里甚远,且周围邻居以虔诚祆教信众居多,龙波不可能把瞳儿带回去——就是说,他另外还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瞳儿现在哪里?”

  “小妮子chūn心dàng漾,一天前跟一个举子私奔了。”

  张小敬微微一笑:“葛老手里,岂有空飞之雀?”听到这句话,葛老那张黑面孔上的褶皱一阵舒展,肥厚的嘴唇咧开,露出白牙,似是一排人骨横卧夜中。

  他勾了勾手指,说随我来。

  葛老裹紧大裘,带着他们走进迷宫一样的棚屋。棚屋的顶上铺着厚薄不均的茅糙,行走其间,透she下来的阳光忽明忽暗,让每个人的表qíng都显得有些迷离。在通道两侧,是一个一个小小的隔间,有的木门紧锁,有的完全敞开,但无一例外都散发着稻糙腐味。里面人影绰绰,悄无声息,有如行尸走ròu一般。

  姚汝能走着走着,忽然一个骷髅手从黑暗中伸过来,吓得他叫了一声。再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个枯瘦如柴的女子趴在门前。葛老发出低叱,那女子赶紧缩回手去。

  葛老脚步不停,声音冷冷在这一片鬼魅之间响起:“外人都道平康里是个天上销魂处,个个都是仙女神姝,却不知这背后多少污秽。得了淋疮的姑娘、毁了容的凤魁、生来畸残的娃娃……无处可去,无人收容,全都如污水一样流聚到了此处,坐等转生。老奴坏事做尽,从不怕下什么无间地狱——嘿,已然身在其中羯磨,早不觉新鲜了。”

  姚汝能听得触目惊心,没料到平康里的暗处,居然如此肮脏龌龊。他侧过头去,看到张小敬面不改色,显然早就知道了。

  他们最终抵达一处yīn暗柴房。打开门,里面吊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皆是满面血污,神qíng萎靡。女一身鹅huáng襦裙已破碎不堪,露出堪比象牙白的肌肤。男的细皮嫩ròu,是个文弱的书生模样,垂着头,似已昏迷。一个五官歪斜的畸形侏儒站在一旁,手持皮鞭。

  张小敬正要上前,葛老却伸手拦住,把他们带到隔壁屋子里去:“张老弟,你的人qíng只到这里为止了。”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告诉你这女人在哪儿,人qíng还完了。接下来要用这女人做什么,就得另外算了。

  张小敬道:“我欠你一个人qíng。”葛老嗤笑:“将死之人的人qíng,成色不足。换一样吧。”姚汝能急忙cha口道:“靖安司可以支付你足够的酬劳。”葛老瞥了他一眼,无动于衷,像是在看一个滑稽的俳优。

  姚汝能心急如焚,哪能在这里被一个老昆仑奴耽搁。他抽出佩刀,大声道:“阻碍靖安司办案,信不信一个时辰之内dàng平你这棚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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