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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十二时辰_马伯庸【完结】(45)

  殿内响起一阵埋怨和失望的声音,不过在李泌的瞪视下,无人造次。小吏们打着哈欠把书架铺开,仆役们猫着腰把压灭的暖炉重新chuī着。通传飞跑出殿外,把这个不幸的消息通告各处望楼。

  李泌让徐宾、姚汝能和其他几个主事督促搜索事宜,然后转过身去后堂。在那里,檀棋已经把他的外袍和算袋都准备好了。

  “公子,你真的要去闯右骁卫吗?”檀棋担心地小声问道。

  “不,那样正中李相的下怀,他正盼着我跟南衙的人撕起来呢。”李泌直视檀棋,“要去的人不是我,是你。”

  “我?”檀棋突然有些慌乱,“为、为什么是我?”

  李泌附在檀棋耳边,轻轻说了几句。檀棋惊愕地看了一眼公子,以为他在开玩笑。李泌却坚定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并没疯。

  “你是个聪慧的姑娘。在这里端茶送水摆摆沙盘,对你来说,实在太屈才了。”

  突如其来的褒奖,让檀棋一下子面红耳赤,连忙垂下头去。李泌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身边值得信任的人并不多,做这件事,非你莫属啊。”

  “那公子你去哪里?”檀棋问道。

  李泌披上外袍,挂上算袋,把银鱼袋的位置在腰带上调了调,这才回答道:“只有一个人,才能打破如今的僵局。我现在去找他。”

  “谁?”

  “贺监。”

  李泌口气平淡,可檀棋知道,这是公子最艰难的一个决定。

  封大伦有两个爱好,一是在移香阁里饮酒,二是移香阁本身。

  这间小阁宽长皆十五步,地方不大,可却有一桩妙处:四壁的墙中,掺有于阗国特产的芸辉香糙、麝香和rǔ香碎末。倘若有日光移入阁中,室内便会泛起一股幽幽异香,历久弥香,让人如居兰室。

  此时日光虽已西下,可香味犹存。封大伦笑眯眯地举起手中铜爵,朗声道:“见圣人。”

  以清酒为圣人,以浊酒为贤人,这是士林里戏谑的说法。主人既起了兴,对首的客人也拿起酒爵,回了一句“同见”,然后大袖一拂,一饮而尽。

  对首跪坐的,是一个叫元载的年轻人。这人生得儒雅端方,额头平阔如台,望之俨然。他正是永王推荐来的那个大理寺评事,论起官阶,比封大伦还要高出一头。

  元载饮罢放下铜爵,脱口而出:“好酒,这是虾蟆陵的郎官清?”

  封大伦竖起拇指:“元评事好舌头,正是常乐坊的虾蟆陵所出。”他拿起酒勺,又给对方舀满,慢条斯理道:“说到这个名字,还有一桩趣事。常乐坊里有一座古冢,就在坊内街东。相传是汉贤董仲舒之墓,儒家门人到此,要下马以示尊敬,所以又叫下马陵。氓夫俗子不知名教,以讹传讹,居然成了虾蟆陵,也真是可笑。”

  他久做营造,关于长安坊名古迹的掌故,熟极而流。元载哈哈一笑:“在下初到长安之时,就好奇怎么会有这么个古怪地名,今日听了封兄解说,才算恍然大悟。”他捏着铜爵,环顾四周,忽然感慨道:“封兄可真是会享受,这移香阁处处都有心思,在长安也算是一处奇景啊。”

  封大伦敏锐地注意到,元载目光所扫,皆是沉香木屋梁、水晶压帘、紫红绡帐等奢靡之饰,眼神炽热,但稍现即逝。他阅人无数,知道这个人内心有着勃勃贪yù,却能隐忍克制,将来一定是个狠角色。

  这时阁外传来敲门声,一个浮làng少年站在门槛,将一张纸条递进来。封大伦展开看了一眼,右眉一挑,随手揣在怀里,对元载道:“今日请元评事来,是有一件小事。长安县狱有个死囚犯,劳烦行一道文书,把他提调走。”

  “哦?”元载歪了歪头,“提调到哪里?大理寺狱?”

  “随便什么理由,只消把他留在那里三五日,再原样发回县狱便成。”封大伦尽量轻描淡写。

  元载听到这个请求,颇觉意外。不是因为困难,而是因为太容易。他本以为是某家贵胄要捞人,不料却是这么一个古怪要求。他眼珠一转,不由得笑道:“这个人,只怕如今并不在县狱里头吧?”

  若是犯人还在押,狱方可以直接上解,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只有犯人被其他府司所控制,才需要大理寺下发正式的提调文书给县狱,县狱再拿着这份文书去要人。

  封大伦没想到元载反应这么快,略为尴尬地咳了一声:“不错,此人今天被别人提走了,永王希望他能老老实实回去待着。”

  “他被哪个府司提走了?”元载问。

  封大伦面孔一板:“区区小事一桩,元评事只管发文书便是,不必节外生枝。”

  元载注视着封大伦。他很喜欢观察别人,并从中读出隐藏的真实qíng绪。这位试图装出很淡定的样子,可语调里却透着焦灼。他反复qiáng调这是一件区区小事,正说明这绝非一件小事。

  若换作别人,只管发出文书收下贿赂,其他事qíng才不关心——元载可不会。

  “封主事你可以更坦诚一些。”他说。

  封大伦微微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元载哈哈一笑,把身子凑前一点:“永王亲自过问,这人的身份应该不简单……”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qíng。”封大伦终于有点绷不住了。

  元载却毫不生气,他食指轻轻摇动,眼神真诚:“您不妨说说来龙去脉。若在下多知道些,也许能帮上更多忙。”

  封大伦这才明白,为何元载年纪轻轻,就已官居八品。这小子对机会的嗅觉实在太敏锐了,才几句jiāo谈,他就嗅出了这里头的深意,想把一个小人qíng做大。封大伦本想拒绝,可转念一想,靖安司是个qiáng势的怪胎,一封文书未必奏效,倒不如听听这小子的意见。

  贪婪而懂得克制的人,往往都聪明绝顶。

  “你想知道什么?”封大伦问。

  元载笑了:“比如说,这人到底是谁?为何入狱?”

  封大伦迟疑片刻,开口道:“要提调的人,叫张小敬,原来是在西域当兵的,叙功擢为万年县的不良帅。天宝二载十月,朝廷要为小勃律来使兴建宾馆,征调敦义坊的地皮。有个叫闻记的铺子不肯搬迁,虞部的人去jiāo涉,不料店主闻无忌竟莫名其妙死了。这个张小敬是店主的老战友,坚持说店主为jian人所害,一定要查到底,最后和上司万年县尉发生龃龉。这家伙将上司杀死,遂扭送入狱。”

  元载一边听着,面上的微笑不变。封大伦的叙述不尽不实,比如这“兴建宾馆,征调地皮”,里头就藏着不知多少利益;虞部跟闻记铺子老板的“jiāo涉”,恐怕也不会那么温柔。至于永王在里头扮演的角色,封大伦一字未提……

  不过……这都无所谓,元载对真相一点都不关心,关键是永王想要什么。

  他用指甲敲了下铜爵边角:“去年十月判的死罪,按说同年冬天就该行决了,怎么他现在还活着?”

  “这不是复奏未完嘛,所以一直羁押在狱里。”封大伦颇为无奈。

  元载理解地点了点头。自太宗朝起,朝廷提倡慎刑恤罚,京师死刑案子,须得五次复奏。一个案子去年拖到今年执行,并不罕见。

  封大伦继续道:“今天在万年县狱,张小敬被靖安司的人带走,公然除去枷锁,行走于市坊之间,形同赦免!”说这话时,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酒勺。元载注意到,他的qíng绪更紧张了。

  “靖安司……”元载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他们找张小敬gān什么?”

  “不知道。但无论如何得把他弄回县狱。”封大伦略带紧张地说。去年那案子,费了多少周折才把那阎王弄进狱里,绝不能让他恢复自由。

  元载已隐隐猜到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张小敬那个“龃龉”,怕是让永王、封大伦这些人十分忌惮,生怕他恢复自由之身。想通了这个要害,其他细节便无关宏旨。元载拿起铜爵,美美地又品了一口郎官清,整理了一下思路。

  “那靖安司能去县狱捞人,权柄必定不低。光是大理寺出面,怕是会被挡回。”

  “那依阁下之见……?”

  “不如动用御史,让他们去弹劾……”

  “不可,不可。”封大伦连忙劝阻,“永王说了,不想招惹兰台那些疯狗。”

  御史台的那些人,本职工作就是找碴,谁的碴都找。指望拿他们当刀,得留神先伤了自己。“你托我去找别人麻烦?嗯?说明你也有问题,我也得查查!”御史们全是这样的思路。说好听点叫“求全责备”,说难听点就是疯狗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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