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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十二时辰_马伯庸【完结】(62)

  伊斯没想到,这个刺客原来还有同伙。他几步跑到屋顶边缘,看到远远有一人手举弩机,正对着自己。他连忙一低头,又是一箭擦着头皮飞过。

  趁这个机会,那蒙面汉子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到那个弩手身旁会合。弩手把弩机一丢,两人越过八棱石幢,径直奔景寺大门而去。

  此时再追过去,已经来不及了。伊斯只得大声呼叫,指望门口的那些僧侣能听见。那些景僧正忙着向游人分发礼品,周遭喧闹得很,哪会想到有两个刺客从身后跑出来。

  但在门口的,并非只有他们。

  那一批旅贲军士兵遵照张小敬的命令,早守在门口,一看到这两个人杀气凛然,纷纷抽出利刃,拉了一个扇形围过去。

  两个杀手反应极快,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唰”地朝天上抛去,落下如天女散花。周围的游人纷纷喊道:“散花钱啦!”

  散花钱乃是长安的一个习俗,赏灯时抛洒铜钱,任人捡拾,散得越多,福报越厚。但这个陋习屡屡出事,被官府所禁。游人们听到有人居然公然散花钱,无不惊喜,一传十,十传百,顿时无数民众朝这边涌过来,男女老少哄抢成一片,场面登时大乱。

  等到钱捡得差不多了,那两个杀手早已遁去无踪,剩下十几个旅贲士兵站在原地,四处张望。这时伊斯已经翻下屋顶,赶到门口。看到这一幕,连忙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个都尉叫张小敬?皴脸瞽目?”

  士兵茫然地看着他不说话。

  “呃,就是脸上全是皱纹,还瞎了一只眼睛。”

  “哦,那没错,是张都尉。”士兵这才恍然大悟。

  伊斯摸摸脑袋,俊俏的脸上露出为难神色。饶是他口才了得,也不知该怎么跟这位军官解释,这位张都尉刚被自己关了起来。

  光德坊,靖安司。

  最先遭遇袭击的,是一个传送文书的小吏。他正捧着一封文书朝大望楼走,突然看到十来个黑影扑过来。他刚瞪大了眼睛,就被一把短脊刀刺穿了咽喉。

  然后遇袭的是两名守卫。他们负责把守后花园与前面大殿的连接处,正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忽然两人身子同时一僵,倒在地上,脖颈处分别cha着一支弩箭。

  为首的黑影走到这里,暂时停住了脚步。他就是刚才爬上大望楼的人,也是这一队人的领袖。他俯身把弩箭从两名守卫身上拔出来,重新装回弩机,然后做了个安全的手势。

  五个黑影立刻向前,分别抢占了高处和侧翼几个地点,将弩机对准了通往后花园的那条路。然后另外几个人折回到水渠的缺口,拖过来几个沉重的麻布口袋。他们打开口袋,每人从里面拿出一具简易的唧筒和几个小陶罐。

  这种唧筒是一个竹圆筒,前有孔窍,后有水杆,水杆的一头裹着压实的棉絮,塞入筒内。这样一来,只消一拉,便可从窍口吸水入内,再一推便能喷出去。这东西原本用于灭火,但极易损坏,送出的水量聊胜于无,所以并不怎么普及。

  若是只用一次,倒是相当趁手。

  他们有条不紊地用唧筒从陶罐里上水。首领站在原地,看着远处靖安司大殿的檐角,身上充满了杀戮前的兴奋。他忽然抬起手,把面罩摘下来,往嘴里扔进一卷薄荷叶,面无表qíng地咀嚼起来。

  龙波的那只鹰钩大鼻子,在夜空下分外狰狞。

  在这期间,陆陆续续又有两三个如厕的靖安司小吏走过来,无一例外全被瞬间杀死,尸体全数丢在了旁边的沟渠里。

  等到所有人都装好了唧筒,挎在身上。龙波用粟特语发出指示:“分成三队。正殿一队,左右偏殿各一队,另外负责左偏殿的,兼顾后殿。突击开始后,对守卫用弩,对文吏用刀,对物品用唧筒,务求第一时间控制局势。”

  他又qiáng调道:“所有这些行动,必须在一刻之内完成。”

  众人同时点了点头。龙波把嚼烂的薄荷吐在地上,重新把头罩戴好:“走,给靖安司的诸位长官送灯去。”

  告解室的小门被咣当一声打开,久违的光线重新进入眼帘。檀棋和张小敬同时眯了一下眼睛,有点不适应。

  伊斯倒是没有遮掩,主动上前致歉,佶屈聱牙的话说了一大通,又是“永思厥咎”,又是“痛自刻责”,几乎把前朝罪己诏都背过一遍。

  檀棋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伊斯自知理亏,把刚才的事qíng复述了一遍,张小敬听得脸罩寒霜,顾不得跟他计较,说立刻带我去看。

  重伤的普遮长老已经被抬到了一处静祈室中,由寺中的医师抢救。他的胸口中刀,伤口很深,人早已昏迷不醒。

  张小敬走近仔细端详,这是一张满是皴裂的狭长马脸,鼻阔眼裂,绝非中土面相,不过要说是突厥脸,也不好确定。

  这件事很麻烦。普遮长老到底是不是右杀,目前无法证实。而靖安司必须要十成确认,才好开展下一步工作。

  他的寝居已经被搜查了一遍,除了那一份度牒,没有其他和身份有关的东西。而且那份度牒的价值也不大,突厥人完全可以伪造一份——甚至可以抓一个真正的普遮长老,杀掉人,把文书留下便是。

  张小敬沉思片刻,俯身去扯普遮长老的长袍。伊斯忙道:“唐突法体,不大妥当吧?”檀棋冷冷道:“若他是突厥右杀,还谈什么法体不法体?”她刚才被关了一肚子的怨气,对这个自作聪明的蠢执事切齿痛恨。

  张小敬把医师赶开,撕开袍子,一具苍老的ròu体露出。在其小腹右下方,有一条触目惊心的长疤痕,如蛇踞侧腹,两边ròu皮翻卷。张小敬伸手摸了一回,抬头说这是陌刀的伤疤。

  陌刀柄长四尺,刃长三尺,是唐军专用于马战的jīng锐装备。看疤痕的长度和位置,这位应该是在马上被横切的陌刀斩中半刀,居然没死,真是命大。

  张小敬再把他的下胯扯开,大腿里侧有厚厚的磨痕,应是常年骑马的痕迹。而两边的腰外,则隆起两块弧形茧子。如果一个人总是身穿甲胄走动,摆动的裙甲下缘就会摩擦皮肤,磨出这样的痕迹——而且还得是品级很高的甲胄。

  常年骑马,常年披挂,还被唐军的陌刀所伤,这位与世无争的普遮长老,真实身份昭然若揭。

  “我知道为什么突厥láng卫要绑架王忠嗣的女儿了,果然是右杀贵人的私心。”张小敬起身拍了拍手。

  糙原素有怨报传统,被仇人弄出的伤口,须得仇人子嗣的生血,方能抚平。右杀贵人恐怕当年跟王忠嗣有过冲突,并且受了重伤,隐疾未去。这次来长安,他除了主持阙勒霍多之外,还想顺便绑架王忠嗣女儿,来为自己治病。

  话说回来,若不是他怀了这个私心,恐怕靖安司还真追查不到láng卫。

  檀棋疑道:“可是,会是谁来杀右杀呢?”

  张小敬道:“当然是那些利用突厥láng卫的家伙。石脂既然入手,右杀便没有利用价值了。为了防止咱们顺藤摸瓜,必须斩断一切联系——这位处心积虑出卖自己部族,想换个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嘿,想不到上门的却是煞星。”

  他说到这里,忧心转重。这个神秘组织行事风格狠辣果决,除了右杀,恐怕其他潜在的线索也正在被一一斩断,他们查起来会愈加困难。而且他们突然开始扫平痕迹,说明大事将至——而靖安司对此还茫然无知。

  右杀昏迷不醒,什么也问不出来,他的房间里也没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张小敬的脑子拼命转动,却想不出什么办法能尽快破局。一阵没来由的疲惫,涌上心头,让他突然觉得有些绝望。

  按道理,他可不是这么轻易会认输的人。也许确实是太累了,也许是因为长久以来的压力积累所致。张小敬背靠着静祈室墙壁,闭上独眼,连灰都懒得掸一下。

  就在这时,榻上的右杀突然大声咳嗽,似乎要醒过来,唾沫里带着斑斑血色,整个人猛烈地痉挛起来。医师扑过去按住他的四肢,满头大汗:“得送医馆,不然来不及了!”

  当——当——当——

  波斯寺正殿上头的大钟,忽然敲响。景僧们纷纷驻足,不知发生了什么。两个汉子一前一后,抬着一个临时的木担架从住宅区出来,上头盖着一块骆驼毛毯子,朝着寺外而去。

  四周的僧人们都指指点点,听说是一位大德遇刺,正要被送到医馆去。于是纷纷虔诚为这位弟兄祈祷。

  好在今天是上元节灯市,各坊医馆都严阵以待,彻夜不闭。在大门之外,一辆油幢牛车刚刚赶到。这种车以牛为挽shòu,既慢且稳,上有卷席篷顶,两侧垂遮帷帘,正适合运送重伤病人。

  两个汉子小心把长老从车后抬入车厢。车内早有一个医馆学徒等在那儿,帮忙放平病人,喂入一丸人参续命丹。因为车厢狭窄,所以两个汉子没法在车上待着,学徒让他们先去医馆等候,然后把一枚蓝白相间的离丧铃悬在车外,喝令车夫发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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